从婚姻到生育:“母爱神话”所遮蔽的疼痛与牺牲 | 席地而坐Vol.12
©周雯静《女人系列·节育环》 2014
节育环,一个老一辈很少说到、年轻人很少听到的词,正乘着女性主义的东风赶回到公共讨论当中。母亲节前夕,我们也邀请到《真实故事计划》记者、《带妈妈去取节育环》一文的作者杨柳,来聊一聊关于节育环的故事和思考。
节育环对一个母亲意味着解放还是负担?城乡差异在节育一环上如何体现?关于生育,存在一套共同的不言自明的女性经验吗?通过节育环补课的年轻人又如何看待妈妈、生育、历史与未来?本期节目,我们和杨柳一起,来聊聊与母亲有关的历史和记忆。
本期主播
夏周:一个主持,偶尔写点什么
宗城:青年写作者,人类观察员
杨柳: 《真实故事计划》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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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3
杨柳一度想放弃节育环的选题
07:25
年轻女孩愿意跟杨柳分享陪母亲取环的经历
15:11
作为男生,宗城如何跟妈妈聊起节育环
20:57
女性习惯对和身体有关的私密话题三缄其口
25:22
很多母亲佩戴过节育环,却对它缺乏了解
28:15
节育环是计划生育时代最为“理想”的避孕措施
33:31
在一定程度上,节育环也将母亲从“意外怀孕”的风险中解放出来
37:31
母职压力伴随了很多女性的一生
47:00
男性对分娩之痛缺乏想象
49:28
杨柳、夏周对婚育的个人观点
52:45
女性内部并不存在整齐划一的身体经验
夏周:今年母亲节我们邀请到了《真实故事计划》的记者杨柳和我们来聊一聊母亲和节育环这一话题。节育环看起来是一种铜环,一般有圆形、弓形、梯形等形状。它的避孕原理是使子宫内膜形成炎症反应,让受精卵难以着床,从而达到避孕的目的。但是长时间佩戴节育环会对女性的身体造成严重的损伤,上了节育环的女性需要在绝经期前将环取出来。
《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2019显示,2018年全国放环数量为184.2万个,只有34.7万个被取出,也就是说仅仅一年就有近150万个环停留在女性体内。
杨柳曾经采写过一篇叫做《带妈妈去取节育环》的报道,文章当中记录了三位母亲摘取节育环的经验。杨柳当初是出于什么契机想要做这个选题呢?
杨柳:我当时看到这个选题,也是因为艺术家周雯静的艺术作品“女性系列节育环”。确定选题可以做之后,我找了朋友和身边的阿姨聊,问她们多年以前,她是在哪一天取节育环的?她的感受如何?这么多年她是怎么跟节育环共生的?这些问题实施起来是很难的,因为大部分人聊的时候都会觉得我没什么感觉,都已经20多年了,就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然后你问其她那是哪一年?很多人甚至记不起那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更不用说医生是怎么样进行手术过程。
所以找一个真正的母亲,我们这个年龄段年轻人的母亲,这个操作起来是真的挺难的。多数的阿姨们的回应都是没感觉,不记得,就这样,所以我一度有点想放弃选这个题了。
之后就是跟我们的编辑聊了聊,她跟我讲述妈妈和她的对话。她当时问她妈妈说生我的时候痛不痛?她妈妈说完全不痛,biu一下就出来了。她就想我已经28岁了,我妈妈她生我已经28年了,对28年的那件事情,她的记忆是biu一下就出来了。但是她回想起生育的疼痛,就说怎么可能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编辑跟我说,那些阿姨她说没感觉,不记得,你可以把它换一个解读,她给你提供了一个信息,这种她没感觉可以解读为她对这件事情的感觉是没有感觉,不记得;但并不代表这真的是一件不值得感觉、不值得记得的事情。作为写作者,我们需要用一个外部的视角去审视她们讲述的东西。听她讲完,我觉得这个选题是可以做的,不管受访者她们怎么样跟我讲,我觉得也是要做下去的。
当时决定做的时候,我跟我妈妈聊了一下,我就问她说,你记不记得你当时是怎么戴环的?我刚提到节育环这三个字的时候,就感觉到她的神情一下子变了,因为我们前面在聊很轻松的话题。她就说,为什么要说这么沉重的话题?我心里感觉还是挺不一样的,有点难受。在她的认知里面,这是一件沉重的事情,但是她没有跟我分享过,这么多年她可能一个人就这样走过来了,直到现在回忆起来,她对这个事情的认知是沉重两个字。
我想做这个选题,记录一下这些妈妈们的经历和感受,一个个很普通的个体的故事,我只要听她们讲讲故事,不用以什么女性的身体自主权这些大的术语去分析她们,我可能只是想知道,这一根在她身体里面的小小的金属丝,和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到底对她意味着什么?
夏周:你说在采访过程中遇到了很多困难,可以再和我们具体地讲一下吗?比如你一般会从什么话题聊起,又是怎样慢慢地打开妈妈们的心扉,让她们愿意讲述自己的经验?
杨柳:我其实是没有直接和这些母亲聊的,虽然这是三位妈妈的故事。我这篇文章的标题是《带妈妈去取节育环》。
夏周:所以你跟女儿讲。
杨柳:对,没错,是跟女儿说的。很多母亲不愿讲述这些经验,这真的是非常现实地存在的。我记得我在网上各个平台都找过,像快手、抖音、小红书,有非常多的人愿意在上面分享自己的经历,但是你点进去就会发现,他们的头像是空的,他们自己没有发任何帖子,也没有照片,就只有一个账号,可能名字甚至是一串默认的数字,你是联系不到他们的。能联系到的那些人,多数情况下也都会拒绝。
后来我找到了这三个女孩,有一个是微博的博主,叫Come77times,算是一个女性科普号,有一个话题就是“带妈妈取节育环”,里面有非常多女儿的讲述。我就想从女儿们的角度来讲述,这样其实比之前的选题更好,因为现在有的选题都是从艺术家周雯静的艺术作品切入,包括雯静她自己分享的那些故事。我刚开始也联系了雯静,雯静也很愿意接受采访,但是后来我想,她自己分享的那些故事和这么多年的采访经验其实已经被很多媒体都写过了,我就想,有没有比较新的角度,从女儿的角度来看的话,她们和母亲之间有一个两代女性观念的冲突,还有身体经验的变化,我觉得这个角度其实会更有趣。
我也有两个采访的经验,一个是我采访了我同事的母亲,因为阿姨平常有跟我断断续续地聊天。我当时采访的时候,叔叔在旁边,所以虽然文章里是不可能呈现的,但听起来非常有趣。比方说,阿姨说她当时戴环的时候很痛,然后叔叔说,痛什么痛。你能会感觉到,她在丈夫面前是不好意思说出这些的。
她说,我当时生育了,戴上环之后还要带孩子,她丈夫就说,我也有帮你带孩子呀,那有什么累的,他会这样屡屡打断我们的对话。我看阿姨的表情,感觉她有一点不好意思,可能因为让我听到了他们家庭里面的这些小小的纷争,看他们两夫妻拌嘴。我觉得这个也是挺奇妙的。
这个选题切入的第一个人,其实是我们公司的清洁阿姨。她有的时候帮我们打扫卫生,我就趁她在的时候跟她聊。但是她也是说,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也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后来我就尽力跟她聊家常之类的,就问你记得你当时怀孕的时候要做什么吗?她就跟我聊她要做的哪些家务,她的丈夫当时去外地干活怎么样的。
夏周:刚才你提到想要采访同事的母亲,她的丈夫在她说话的过程中频频打断她,我觉得这其实也是女性不愿意去分享自己疼痛的一个原因。因为它不像是头疼、腰疼,而是涉及到了更加私密的,难以言说的疼痛。好像作为一个女性,她就应该去承受的疼痛,并将它理所当然化。
周雯静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就说到她原先跟妈妈交流节育环,她的妈妈也不愿意谈这些事情。但是当她妈妈看到女儿的毕业展览的时候,却没有回避,甚至建议她做得更加震撼一点。我觉得很多母亲可能觉得谈论生理疼痛,或者是跟生育、避孕有关的经验,是带有耻感的,所以想要逃避,所以会采用一种共通的语言,比如说“这没有什么”,“我记不起来了”,但是当这样的一种能够表达她们的情感,记录她们生活的东西真的出现了的时候,她们也会重新产生认同,甚至比我们想得更加勇敢。
在杨柳的报道里,有很多母亲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愿意去取环,但是她们的女儿了解到节育环的知识后,会主动跟她们沟通。因为妈妈跟女儿有一个天然的连结,会更容易让妈妈们打开心扉,分享自己的感受。比如说,自己的妈妈原本是一个非常注重自己仪表,会精心化妆的人,但是母亲在取环后,却因为过于疼痛,不再有精力去管这些;或者本来是一个雷厉风行,什么都做得很好的,一个“女强人式”的母亲,但是在取环的时候,一样遭遇了很大的创痛。可以发现,当女儿听母亲讲述这些经历的时候,其实超过了母女的身份,建立起了跨越代际的友谊。这种友谊让她们更能共情,也更能分享私人的情感。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问宗城,你有没有问过你妈妈取节育环的经验,她会不会跟你说一些跟身体有关的疼痛?在分享的过程中,儿子的身份或有所限制吗?
宗城:实不相瞒,我前几天才打电话问我妈妈,以前有戴过节育环吗?她在电话那边一愣,你说什么环?我说,就是节育环那个环。她说环啊,戴过,以前谁没戴过,都要戴,不带是要被罚的。她为此戴了4年,4年后才取出来。那时候是计划生育年代,节育环被大规模强制使用也与此有关。
夏周:你妈妈在日常生活中会不会跟你讲和身体疼痛有关的东西,会不会跟你分享一些她自己的情绪?这些情绪又是面向什么的,会具体到哪些方面?
宗城:我妈是这样的,她肚子痛、发烧会跟我说,但是跟隐私部位或者生育有关的疼痛,她一般不跟我们说。第一,在她成长的观念里面没有这个意识,不会主动向你的子孙后代分享生育的疼痛。第二,她不想让孩子担心,觉得我告诉你也没用,所以会下意识地想要隐瞒。我妈一般跟我隐瞒什么事情呢,一个是我们家有一段时间经济很困难,她说,你不要问欠了多少钱,你好好读书就行了。还有一个就是关于生育和私人情感生活。
夏周:取节育环也是她自己一个人完成的吗?
宗城:我还没问她,我爸爸有没有陪她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杨柳:我妈妈是很少跟我说的,即使我是女孩子,这好像是20多年来她第一次在谈话中提到子宫,提到阴道,提到节育、生育。虽然我是女儿,而且我跟妈妈感情非常好,我们无话不谈,但是她也完全没有跟我说过这些。包括她以前在宫颈方面有一些问题,也没有跟我说过,是这次聊节育环才提到,她原来去过一个小诊所,那里的医生告诉她,她得了宫颈癌。即使到了这么严重的程度,她也没有跟我讲起过。所以,她终于跟我说的时候,我特别高兴,因为我从来没有从她嘴里听过阴道这个词。她给我讲了那个过程,医生是怎么拿着环,然后用了什么东西把环放在她子宫里面。她说,你知道子宫有多大,它跟环也就差不多大,那是一个弓形的节育环。我当时听到是非常震撼的。
她又跟我说了很多我姥姥的事情。姥姥是一个医生,退休之后帮村里面的那些女人取她们的节育环。姥姥50多岁在村里面开了一个诊所,但大部分都是义务的,不会问村民要钱的。有一年,姥姥突然不帮大家取了,那些药放在那,就永远放那了,现在还有很多坏了的药,在我印象中就一直放在那里,也没有人吃,也没有人再来这里看病。后来我才知道,是发生了一次意外。因为子宫壁是非常薄的,很容易刮伤。我姥姥在给一个人取节育环的时候,就发生了意外,当时还是挺严重的一个情况,我姥姥就承担了她的全部的医药费,我们家还给了阿姨钱,送她来北京看病。发生了这次意外之后,我妈妈就没有再让我姥姥去做这些事情了。
但是发生了这个事情,你可能觉得,好吧,确实还是不要做了,否则又惹这些“麻烦事儿”,对吧?但我姥姥不做了,那村里面的女人可能真的到了50多岁都完全没有意识,那些节育环可能在身体里一直待着,直到她们什么时候生病了,或者生病就能检查出来还是好的,多数人也可能会戴到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夏周:对,你的采访中也提到,一些母亲会因为佩戴节育环带来生理上的疼痛,但她哪怕去医院检查,也不一定能够知道是节育环造成的。我跟我妈妈的感情也非常好,但她也很少跟我讲这些东西。所以当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也反过去问我妈妈有没有取节育环。我妈妈说,取了。我问,你什么时候取的?她只是说,早取了。我继续问,那是谁告诉你去取的?她就直接给我四个字:经验之谈。
哪怕我认为自己接触了蛮多的女性议题,在碰到跟节育环有关的事情时,也还是会觉得陌生。然而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显示,全世界佩戴节育环的女性有2/3在中国。也就是说,其实有非常多的女性在佩戴这个节育环。
你的文章中提到语童(受访者)的母亲,她在谈到上环经历的时候只是简单地说“所有人都是这样”,“因为生育耽误上班,所以必须要有上环证”;或者说“所有人都戴,你不戴才是那个奇怪的人。”值得注意的是,她作为一个医生,想要知道节育环的运作原理,还需要问妇产科的医生,更别提那些不太具备医疗常识的女性。另外,除了上一辈的女性,也不乏一些年轻的女性在通过佩戴节育环的方式来避孕,她们对节育环的运作原理和注意事项同样知道的很少。
杨柳:节育环在国内的大规模普及绕不开计划生育作为基本国策的阶段。因为在当时,其它的避孕措施非常难普及,节育环就变成了中国计生工作中最普遍的一种避孕方法。夏周,你知道现在我们女性有哪些避孕措施?
夏周:避孕套、节育环、避孕药,或者还有可以皮下埋植?
杨柳:多数是避孕套,还有输精管、输卵管结扎,或者我们现在的年轻女孩也很常见的,可能去吃优思明、优思悦,但吃过药的人都知道它的价格,一盒大概是160元,所以吃药来长效避孕是非常昂贵的。
宗城:它的副作用大吗?
杨柳:长效的话副作用很小,短效的话,像那种紧急避孕药,副作用是很大的。长效的药其实还好,我想过要吃,但是结果没有吃,因为它会让人的情绪非常低落。
宗城:80年代的女性有什么自己避孕的措施呢?
杨柳:我没有准确的避孕套哪一年开始普及的数据,但1982年那个时候肯定是有避孕套的,可是会有很多男性缺乏这个意识,哪怕是简单的戴避孕套。结扎更不用说了。很多男性都会有心理障碍,觉得结扎了之后就不是一个男人了,所以男性结扎直到现在都是阻力重重。于是在其它方面都行不通的情况下,节育环就变成了那个时候最普遍的一个避孕方法。
另外,在这里我可以跟大家普及一下宫内节育器的好处。现在有一些80后甚至90后的女孩还会佩戴这个,就是因为它实在是一个非常省事,并且非常好的长期的避孕方式。有很多人不愿意戴避孕套,那么相比于多次反复的人工流产,戴环真的是一个很重大的发明。以前那种以铜元素为基础的环,不管什么形状,O型、 T型或者弓型的,都可能会对子宫造成伤害。但是现在的环有宫内节育系统(IUS),它每天都会释放一定量的孕激素,让子宫环境产生一些避孕条件。甚至如果有妇科疾病,月经量很多,或者容易长息肉,它可以起到一定的治愈和预防作用。而且它是可逆的,相比起来,一旦结扎了输卵管或输精管,就是不可逆的,所以很多母亲都有过反复取戴环的经验,它是一个很省事儿的避孕方式。我想怀孕了,可能就下环,我想避孕了,就再上回去。为什么大家选择它呢,因为它既方便又实惠。虽然仍有一些非常常见的副作用,像月经期延长、月经量增多,下腹经常不适之类的。可能就是这样,多数时候我们的妈妈们其实真的也没有得选。
夏周:对,没得选。
杨柳:对,82年的政策就是一胎上环,二胎绝育,你没有办法,就像我们排着队去领个什么东西一样普遍,所有人都是这个样子。即使到了二零一几年,也还是存在一些地区需要女性上环了才能给孩子户口的情况,那也不是什么遥远的旧时代。
宗城:80年代女性缺乏选择权。那个时候其实已经有避孕药了,也有节育环,虽然当时的节育环有很大局限,但对女性的一个很大的桎梏是,她被迫只能选择这种措施。而现在可能相对进步的一点是,你有其它不同的选择。我们做节育环这个选题,可能需要强调一点,节育环既不是十恶不赦,也不是非常美好,我们需要很具体地去看待它,比如要考虑到不同的历史阶段,包括节育环它本身也在不断地发展,对现在的女性来说,选择较为安全的、副作用较小的节育环,也许比避孕药或者其它什么措施更好。我们母亲那一辈的时候,确实会存在很多问题需要我们去回顾。
我们刚才谈了很多宏观的问题,现在回到一个相对个人的视角,我想问两位,在你们小的时候,你们的母亲有没有跟你们谈论过私人情感有关的话题?
杨柳: 小的时候我肯定也有问过她那一类问题,像生孩子疼不疼?生我的时候疼不疼?肚子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但是我们没有更多更深地聊过她很具体的痛感,只是听过她说疼死了,那种疼又是怎么样的呢?这个却没有聊过。
后来,我有点忘记大概是哪一年了,再和妈妈聊起生育方面的疼痛,因为当时有一个非常轰动的新闻,一位孕妇因为生育太痛,从医院的高楼上跳了下来。当时我看到那个新闻就觉得非常可怕,想生育到底有多痛?竟然让你连死都不怕,宁愿用死来抵消掉这种疼痛?所以经常会觉得,生一个孩子可能会是那种程度的痛。
那个时候我也不是小孩了,已经读了大学,差不多大三大四的样子,有一次放假回家的时候,就问我妈妈,生孩子到底疼不疼?她当时就跟我说,特别特别痛,她生我哥哥的时候两天两夜才生出来,整个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身下的床单也是又有汗,又有血。我就问她,我爸在旁边做什么了?她说,你爸当时感叹了一句,这比我打篮球还要累。因为我爸特别喜欢打篮球,可能他觉得打篮球的时候会出很多汗吧。听我妈妈形容那种疼痛,是有一个东西一直在拉扯你,把你撕裂开了,又给你缝合到一起。而且我哥哥出生之后,有一些非常严重的心脏方面的疾病,当时在我们市、省里最好的医院都治不了,我妈、我爸和我爷爷就带着我哥哥去北京看病,那个时候我应该刚刚出生,完全没有印象。因为我哥哥那种心脏方面的大病可能会死,所以当地给我们家发了准生证之后生了我,才不算是超生。
所以不仅仅要承担生育的疼痛,她可能还要承担在经历了这么痛之后,生出来一个不健康的孩子的那种压力感。你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了,还要面对这么辛苦的结果。而且我妈后来又跟我讲,她生下我哥,然后我哥身体不好,从小比别人瘦,比别人矮——不过这不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因为我哥现在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只是开过刀,从脖子一直到他的下腹有长长的刀口,很小的时候做的手术,手术之后身体就好了,不过术后他也不太能跟别的小朋友,尤其是小男孩大家一起玩什么打打杀杀之类的,可能摔个跤都会非常危险。
所以,我妈那时挺难过的,一方面难过自己孩子的身体状况,另一方面觉得我为什么会生出来这样一个孩子,为什么别的小男孩又高又壮,我的孩子是这个样子。
我相信这里肯定也存在其它方面的压力。尤其我爸爸是我们家里唯一的男孩,我哥哥又是唯一的孙子。所以,我从小一直也能感觉得到大家对我哥哥的偏爱,那种好像你是一个很可怜的小孩,我要保护你的感觉。我想我妈也承受了各种各样的压力,从怀孕,经过了漫长的孕期之后,你承受了身体的痛苦,再到抚养一个不健康的孩子,这些都归于一体,我觉得是没有办法想象的。
当时听完,我真的是腿都要吓软了。因为我看过一个帖子说,你的疼痛是遗传的,你生孩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痛感,可能跟你妈妈生孩子的痛感差不多,所以我那个时候非常害怕。我一方面心疼妈妈,但是也非常自私地想,我以后生孩子可能也会这么痛,那我到底要不要生孩子呢,就会有这种对生育的恐慌。
宗城:在妈妈抚养孩子的过程中,父亲主要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在外面努力挣钱,还是会分担很多妈妈在家庭里的工作呢?
杨柳:我们家是双职工家庭,我爸爸妈妈都是老师,我们住在学校里面的宿舍。在我印象中,没有上初学之前,我都是跟着我妈妈上课的。当然,那是一个乡镇的小学,没有那么严格,不会说你不可以带小孩。我妈在上课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不然就是在外面坐着,自己玩或者怎么样。
家务多数还是由母亲来承担的。我记得我妈之前跟我讲,她带我和我哥哥,有的时候就很累。我爸就老是说,你不就整天在家带带孩子、扫扫地、做做饭,那有什么累的。我觉得我妈她是一个挺聪明的人,她就跟我爸商量那种约法三章,两个人轮流带孩子。我妈说,只要是她把孩子带去学校的时候,回来必须看见我爸做的饭,家里做饭洗碗什么的,这些你必须都要弄好。结果我爸体验了之后,他就说,怎么比我上课还累,这些活儿比我在外面工作还累。
我们家里面算是比较好的,我爸会承担一些这种家务劳动。他们两个带着我们,有的时候你带一个我带一个,或者如果一个人上课,另外一个人在家带两个孩子。
夏周:刚才你说到,你爸爸用打篮球形容生孩子的痛,其实也可以说明他对生产的疼痛是相当没有概念的。我爸也这样,比如全家人一起看电视的时候,碰到女性分娩的场景,我爸可能就想要直接跳过去。我妈就说:“为什么不能让女儿看一下妈妈生孩子是有多痛呢?”我爸说:“这有什么痛的,这不是每个女人应该经历的事情吗?”其实我爸在很多人眼里已经算是一个好爸爸了,他也承担了很大一部分育儿的工作。比如我是独生女,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我妈外出出差,全都是爸爸在照顾我。我妈妈重新开始上班之后,家里的饭都是我爸爸烧的。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很好的父亲和丈夫,在面对诸如女性生产的话题时,也会自然而然地说一句,“这不都是应该的吗?”
像有一种说法讲,你怎么能要求一个连月经都不来的男性真的去体会女性的疼痛呢?我觉得,不能说他们有多么不能跟女性共情,而是他们真的没有体会过这种疼痛,身边也没有任何人来告诉他们女性生产会经历怎样的疼痛。他们都被“母爱伟大”这样一个话语给遮蔽住了,只会说母亲辛苦,妈妈辛苦了,但是至于有多辛苦,至于有多痛,他们其实是不能感同身受的。
杨柳:而且那种浪漫的美化更会让女性成为疼痛的承担者。女人通往母亲,所有人都告诉你,这是一个很美妙、很伟大的事情,我们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甚至有的时候,他们会认为只要女性承担了越多的疼痛,便越能凸显母亲的伟大。就好像经历过这些疼痛之后,你才会接近神性,才担得起“母亲”这个非常厚重的词。
夏周:我小的时候是一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虽然那个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婚姻对于一个女性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去年暑假我在家翻看《母乳与牛奶》,它是通过哺育方式的变化,讲述近代母亲角色的变迁。我在翻那本书的时候,我妈跑过来问这是什么书,她喃喃自语说,“这本书又是在说做母亲不好吗?”“又要否定母亲的意义吗?”我妈在没有了解这本书内容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觉得这类话题是在否定“母亲”这个角色的意义。可能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妈妈了,现在听到有声音说婚姻是束缚女性的,是自我价值的丧失,就本能地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否定。
表面上大家一直反复地说,结婚不结婚,生育不生育都是个人选择。但是当我们的大环境没有给予女性一个友好的就业环境,也没有提供有力的育儿支持的情况下,有些女性哪怕想生,也可能也不具备生的条件,有些女性不想生,却也可能会被舆论裹挟。我以为“我可以”跟“我能够”之间是有巨大的鸿沟的。
杨柳:我想补充一下我采访的清洁工阿姨的事情。我采访到的那三位女孩子和她们的妈妈都生活在城市,有自己的事业。但我们公司里的清洁工阿姨是来自农村。你会发现,有一些女性注定要比另一些女性承担更多。我看的资料里,一线的计生人员观察到的比例是农村的上环率要远远高于城市。对于农村的计生干部来说,避孕就是对女性的上环手术,而男性结扎在农村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们在操作上环的时候,也不是像我文章中的女孩子们那样去正规的医院由专业的医生给你上环。在当时的农村,很多在基层的计划生育部门操作上环的都是一些业余的医生。
国家人口计生委2007年发布了一个调研,中国76%的节育环的使用者接受放置手术的机构是乡级机构。也就是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医院里接受节育环手术。一个是佩戴的经验不足,再加上上环后没有医生提醒她们那些适应症,包括一些术后的随访、指导之类的,她们怎么会知道可能遇到哪些副作用呢。在佩戴了节育环之后3个月到6个月之间,其实是要检查它在你的子宫内是不是很适配的。但是当时为了完成规定的上环率,只要是妇女来了,不管你的子宫合适不合适,不管你现在是不是在来月经,一律上环,上环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我记得阿姨是一个辽宁人,听她说了之后,我还是很受震动的。因为像我妈妈当时还有一份工作,但是教学的工作不能和农活相比,我们应该都可以想象做农活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她说,因为一般孩子三个月大之后去戴环,所以带上环之后孩子还是很小的。我问,有人帮你带孩子吗?她说,没有,是她一个人带孩子,她的丈夫当时去外地一个砖厂打工。他们家在东北,种的玉米、花生、大豆、小麦,那时候是春天,她就拉着驴,驴拉着粪车犁地,这些种植还只是农活方面。她家里还养了很多动物,鸡、鸭、鱼、鹅,还有一头猪、一头驴,她还要喂养这些牲畜,同时也要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方面她要承担育儿的责任,另一方面,我们知道农时是不可以错过的,作为是一个农民就必然要干农活,不管男人或者女人都要干。所以,要承担这种非常繁重的农活,身体上的疼痛和不适在那种情况下就会变得非常不重要。生育之后马上投入生产劳动,这对她的损伤还会有上环了之后,环位和子宫一块脱落这样的事情。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与生育相关的痛苦可能就淹没在了这些劳动之中。
这一部分其实也是我的文章中所缺失的,也就是说,我们能不能离开城市,去看看农村的妇女。确实跟夏周刚才说的一样,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问题。不知道夏周有没有看过《像女孩那样丢球》,作者是女性主义者Iris Marion,她说:“关于怀孕的话语,忽视了主体性,对此我们不该大惊小怪。因为关于女性的特殊体验,在我们关于人类经验和历史的大部分话语中都是缺席的。”这种主体性不仅仅是因为女性怀孕带来的改变:不管是好的方面还是一些恐慌、疼痛,无论是伴随生产,甚至带节育环而来的疼痛。这些都是真实的、女性个体的、她们的感受。我们关注这个议题,并不是为了理论的或者一些非常高深的价值。我们只是很单纯地觉得,就是这些感受,它应该留下来,而不应该被遗忘,也不应该被消音。█
© 周雯静《红色系列N5》
影像动画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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