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的空筐结构
赵鑫珊
艺术世界之所以具有永久的魅力,原因之一,就在于它象纯粹数学一样,具有“空筐”结构的性质。
大家知道,数学是 2 + 3 = 5这样一门抽象的科学。例如:“两头牛加三头牛等于五头牛”,“两棵树加三棵树等于五棵树”。人类第一个伟大的数学家正是从这类具体的事实概括出了这样一个达四海亘古今、囊括宇宙万物的伟大的抽象公式:2 + 3 =5。它好比是说:“两只空筐加三只空筐等于五只空筐。”筐子的“空”,是为了能随意装进天地间万物。如果只能装一样东西,倒不出来,那数学的用处就极有限了。
有趣的是,艺术伟力的源泉之一,也在于它向我们提供了一种“空筐”,其中尤以音乐最为典型。就是说在一切艺术中,当推音乐“空筐”最“空”,最具有弹性。如果说,牛顿和爱因斯坦的成就之一,在于他们分别提供了两个伟大的“空筐”:F = ma 和E =mc^2,那末,贝多芬的成就却在于他向人类文化宝库提供了好几个雄视百代、卓然独立于千古的音乐“空筐”:《英雄》、《命运》、《田园》和《第九》这四部交响曲,以及《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和《第五钢琴协奏曲》等作品。这些“筐”竟是如此的“空”,它们要求乐队指挥、演奏家和广大听众把各自的内外阅历统统放进去。因此,有海菲茨的贝多芬,也有梅纽因和小泽征尔的贝多芬,同时还有卡尔、史密斯、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的贝多芬。现在苏联著名钢琴家兼音乐教育家涅高茨把音乐学院演奏贝多芬作品的标准分为“预备班贝多芬”、“三年级贝多芬”和“研究生贝多芬”的想法,并不是无稽之谈。
二十岁欣赏《命运交响曲》,同四十岁重聆这部作品时的感受是很不同的,——如果你在这二十年间,饱受事变,经历了坎坷人生的话。中央乐团有一位指挥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真正理解贝多芬的作品,还是我被关在'牛棚’的那些年。”的确,一个具有中国古老文化素养、经历了十年浩劫、时时思虑祖国前途和人类命运的中国听众,肯定能从贝多芬的乐曲中听到西文人所听不到的某些“弦外之音”。其所以有这种效果,正是因为音乐艺术具有“空筐”性质的缘故。这种性质的音乐心理学基础,便是自由联想。歌德说过:“一件艺术作品是由自由大胆精神创造出来的,我们也应该尽可能用自由大胆的精神去观照和欣赏”。歌德所说的“自由大胆的精神”,实质上指的就是艺术作品的“空筐”性质。
不过“空筐”虽“空”,但毕竟还是有“筐”(有边际,有范围)的。肖邦的夜曲,虽然是一个极富有诗意、极优美的钢琴音乐“空筐”,但是当你聆听它的时候,如果你联想起你童年时代青龙镇上李师傅深夜弹棉花的声音和情景,那就牛头不对马嘴,太离谱了。这只能说明你没有听懂,因为你把你的经历、感受和体验放到“筐”外去了。
除音乐外,诗歌的“空筐”的性质也是很显著的。比如,李商隐的杰作《乐游原》便是一个典型的“空筐”:“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因为即便是同一个人,十八岁和六十八岁读这首诗的感慨和体验是极不相同的。六十八岁的人放进这个“空筐”的东西无疑要比青年时代放进去的丰富得多,深刻得多。
大致来说,艺术分两大类:情节类和情态类。前者的“筐”较“实”,后者则较“空”。在我们一生中,我们至多只想把《福尔摩斯探案》这类小说重读三遍,可是在我们一生中,却可以把贝多芬的《命运》重聆一百遍,把李商隐的《乐游原》也吟诵一百遍。因为前者属于情节类作品,而后者属于情态类的艺术,具有恒听恒新的性质;或者说,它的永久生命力,并不在于自身的情节,而在于它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个不断可以把新的人生体验放进去的“空筐”。现代美国著名哲学家兼美学家桑塔亚那的话是对的:“音乐……像数学一样,它自身差不多就是一个世界;它能容纳全部的经历,从感觉成分到最终的精神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