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在其最新专访中说了些什么? || 编辑部的故事

来自许昌《李氏家族》的他,并非出生于《金屋》,生活在大中原,不忘《平原客》的《底色》,逮着《红蚂蚱,绿蚂蚱》,从乡土《羊的门》走向《城的灯》,用大半生浏览《河洛图》《城市白皮书》。当他走累的时候,稍稍停下《学习微笑》《等等灵魂》,有了《写给北中原的情书》,从而完成《生命册》的书写。

这位作家,大家都很熟悉。他就是河南本土唯一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文学豫军最具影响力的代表性作家、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来的代表性作家、当代中国文学的代表性作家李佩甫。

李佩甫

5月29日, 李佩甫先生应邀做客郑州青风院子“院子·传承课堂”,为大家带来了一场名为“河洛文化与家族传承”的分享会。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李佩甫说,他的写作是在平原大地的滋养之下完成的,而平原就是他的写作领地、精神家园,未来的创作也不会离开平原,他将在这块厚重的平原上,“好好种地,种好自己的地”。

文明可以滋养人,亦可以杀人

作家李佩甫与评论家孔会侠在分享会上

《易·系辞上》有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图洛书被誉为华夏文明的源头。在河洛汇流之地的巩义,“河洛古国”惊现于世,李佩甫的长篇小说《河洛图》也于2019年年末与读者见面。

“所谓文明,就是把前人的经验、血泪以文字的形式留存下来,传承给后人。”李佩甫说,文字的发祥地在安阳,因此,只有中原可以称之为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中原受儒释道文化浸润最深,当然,中原亦是受灾最重的地方。

在历史上,中原是中国最好的地方,至少宋代以前如此。李佩甫说,中原大地三面环山,北有太行山,西有嵩山、邙山,南有大别山,只有东边是广阔的出口,一马平川,沃野千里,一省分布四大流域,在土地上插根棍子都能发芽。

李佩甫与我社副社长张艳

“历史上,中原人口密度大,最适宜人类生存。到了北宋末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中原,面对金戈铁马,无处可藏,曾经最适宜人类生活的地方反而成了苦难之地。宋以后中原战乱,一败再败,一逃再逃,当官的、有钱的、有手艺的,都南逃了。最早逃难的人,稍微体面一点,现在称之为客家人。还有一部分逃到了杭州,成了达官贵人。”

到了明清三百多年间,河南的苦难最深重。李佩甫查了很多县志,“饥”“大饥”让他印象极其深刻。“明朝末年,李自成等17个人打出商洛山,一路向东到了河南,饥民纷纷参军,跟随他征战天下的河南人高达十多万人。”

河南灾难深重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黄河泛滥。面对不断决口的黄河,河南人要随时准备逃走。这时出逃的都是穷人,被称之为“盲流”。他们往西逃,最远到了新疆。

明清时期,全国选拔100名进士,南方占50个,为了照顾河南才给10个名额。这10个人中,分数最高的进士,也比江南分数最低的分数低。如果按照成绩来排名,南方会把名额占完。这说明了什么问题?河南的经济、教育等方方面面,太落后了。明清三百多年,河南有名有姓的状元只有三个。

“所以,河南这个地域,唐宋极为辉煌,而后逐渐衰落。作为中华文明的发祥地,可以说,文明可以滋养人,亦可以杀人。”

在历史的长河里,人非常渺小

李佩甫常说,他出生于中原小城许昌的一个工人家庭,但少年时期,自己的很多时间是在姥姥的村庄里度过的。

那时候,李佩甫常常依偎在姥姥的怀里听“瞎话儿”。姥姥的眼已是半瞎,话也很艰难,记忆却惊人得好,枝枝梢梢都讲得极生动。每晚讲一个“瞎话儿”,总也讲不完,而他便终日在那些“瞎话儿”里泡着,熬过慢慢长夜。

后来姥姥去世了,“瞎话儿”却留了下来。那“瞎话儿”时常映现在梦中,一颗小小的心灵就在“瞎话儿”中慢慢长大。大了,就嚼这“瞎话儿”。嚼得久了,就嚼出了味道。

“姥姥讲的那么多’瞎话儿’里,就有民间三大活财神的故事,所以说,在我的儿童时代就知道了康百万,但那时的我是当神话来听的。”

41年前的1980年,作为一个年轻的业余作者,李佩甫被爱才识才的南丁先生看中,填了一张“调干表”,来到省城郑州,成为参与筹办大型文学期刊《莽原》的四个青年编辑之一。直到这时,李佩甫对康百万的了解也仅限于姥姥的“瞎话儿”。

20年前,李佩甫到了巩义,才知道竟然真有个康百万庄园,现实生活经过口口相传成了传说。

当李佩甫走进康百万庄园时,他被这个绵延了400余年的家族震撼了。更让他感慨的,则是“时间的不得了”。那些斑驳的房子还在,那口冒水的老井还在,那棵古老的葡萄树还在,但庄园里的人不在了。在历史的长河里,人算什么呢?什么都不算,非常渺小。

康百万庄园依山而建

在中原,康百万家族是个个例。历史上,全国有很多知名商人,同一时期的晋商就很厉害,像现在全国各地都可以见到的山陕会馆、山陕甘会馆,都是当时的商人们出资修建,反过来又为商人服务的,他们是一帮一帮出现的,而中原受儒家文化影响太深,经商环境比较脆弱,像康百万家族不是靠纯粹意义上的经商起家,而是靠土地起家的,银子可能被抢走,但土地是抢不走的。

“康家庄园依山而建,是防守型的,家里有地道通到后山,随时可以撤退。可以说,康家得到的不是天时,而是地利、人和。”李佩甫透露,为了创作《河洛图》,他在巩义采访了一个多月,结果没有见到一个康家的“正枝”,都是旁系,所讲的故事都是传说,这给了他很大的创作空间。

中原大地就是一片“绵羊地”

《河洛图》是书写中原大地的一部力作,在40余万字的丰沛体量里,李佩甫的笔触回到300余年前,通过河洛康家百年财富神话的兴衰起伏,在众多人物塑造中徐徐铺展出一卷浩瀚的人性史诗。

在李佩甫看来,河南出了很多商人,一个个拿出来,都是英雄般的人物。但河南人不像山陕人民那样,走出来便唱,在黄土高坡上说唱就唱,河南人不善于大喊大叫,不善于宣传推介自己,一向比较低调,无论遇到什么苦难、灾难,总是咽下去、隐忍着,这有其特殊的成因。

历史上,尤其是战乱时期,河南这块土地民不聊生,金兵打过来,蒙古人打过来,最优秀的分子都被杀掉了,杀了一批又一批。由于历史上杀气太重,在这片被征服过的土地上的人们,相对隐忍,遇到事儿总是咽下去而不是喊出来,河南人坚韧不拔的程度,超越任何地域。

历朝历代,中原都遭遇过各种劫难。经历过漫长的时间以后,世世代代的老百姓就养成了一种骨头被打断,但又能粘起来的生命状态。它还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百折不挠、生生不息,不断衰落,不断奋起,再衰落,继续奋起。因此,李佩甫总是说,中原大地就是一片“绵羊地”,这方土地上的河南人,活的是群体,而不是个体。

李佩甫给记者签名

李佩甫坦言,他年轻时看的更多的是中原文化的糟粕和缺点,老觉得河南人不如外省人。他曾经特别不理解,人家山东人逃荒要饭叫“闯关东”,河南人逃荒要饭却叫“走西口”,一个是“闯”一个是“走”,其内涵完全不同。

上世纪九十年代乃至新世纪之初,很多地方看不起河南人,而李佩甫出去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总是说“我是河南人,小城许昌人”。在他看来,虽然河南是一个灾难深重的地方,但走出去之后会发现,中原文化的精华不得了,这就是同化性和包容性。

“有一年,我访问以色列,到了犹太人首都特拉维夫,参观了一家博物馆才知道,北宋时期,犹太人逃到了河南开封,结果,他们被中原文化彻彻底底同化了。”

历史上,犹太人两次被灭国,四处流散,但仍然保持着本民族的生活习惯,不管逃到世界上任何地方,仍然顽强地与同族人保持着紧密联系,其顽强程度超乎人们的想象。即便是这样的民族,他们逃到开封,竟然被同化了。这说明,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是任何一个民族都不能比拟的,也是中华民族最突出的优点。

“留余”是人类生存的最高境界

康百万庄园景区大门

《河洛图》讲述的是河洛康家的传奇,传奇自然有传奇之处。

在李佩甫看来,巩义是中国的风水宝地,这个地方出了很多大家,远有杜甫,近有常香玉。而河洛康家位于河洛交汇之地,历史上是个大码头,水运发达,在此生活的人,有经商传统,即便到了新社会,比如改革开放后,巩义经商的人也特别多,迅速成为全国百强县。

而康家能够连续兴盛14代,李佩甫认为最重要的有两点:一是首开资本经理人制度,大的总经理叫“大相公”,小的经理叫“小相公”;二是康家的“留余”理念,是康家生意做大做强的王牌。

如今,在康百万庄园里,那块“留余匾”依旧被天南海北的游客津津乐道: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

康百万庄园里的“留余匾”

创作《河洛图》期间,李佩甫除了在巩义采访了一个多月,他还沿着康家水、陆发展的两条线,远到山东临沂考察,其最核心的部分就是“留余”。

“留余”对于当下的80后、90后有何借鉴意义?

“中国历史上,一直为吃发愁。直到最近几十年,人们才解决了吃的问题,现在的80后、90后是没有饥饿感的一代,是唯一没有吃饭困境的一代,而我们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人,都有过饥饿的体验,70后有过匮乏的记忆。这一代年轻人有了'自己’,也是有个性的一代。虽然生活的压力仍然很大,但和我们挨过饿的人相比,是幸福的一代。”李佩甫说,80后、90后拥有更大的创造力,需要对“留余”有更深刻的理解,不只是字面的理解,还要有字背面的理解, “留余”是一种生存经验,是人类生存的最高境界。

时代的巨轮驶入二十一世纪,家族文化的传承成了困扰人们的难题。

李佩甫认为,社会发展到今天,所谓历史上的家族、家族文化,基本上不存在了。现在所谓的家庭,变成了新型家庭结构,基本上都是三口之家,一代人与另一代人的观念差别巨大。

“但在我们的民族精神、民族文化层面,无论家族传承与现代意识的结合、发展到何种程度,精神底板永远不会变,这就是儒家文化的核心思想——仁义礼智信。”李佩甫说。

好好种地,好好种自己的地

从《李氏家族》《羊的门》《城的灯》到《等等灵魂》《生命册》《河洛图》,李佩甫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生活在平原之上,长篇小说《平原客》甚至直接用“平原”二字命名。

作为《河洛图》一书的责任编辑,河南文艺出版社编辑杨莉这样总结李佩甫的创作:他在平原上精耕细作,他对这块土地既有深深的理解和懂得之后的热爱,又有富于理性和智性的批判与审视。他没有因为热爱而有损批判性,也没有因为深刻的批判性而丧失他情感上的温度与接纳。

不得不说,李佩甫对这块土地的叙事极具地域性,但是又超越了地域性,击中了中国文化的内核。他塑造的小说人物,有很多会让读者联想到现实中的人物原型,他们背后所体现的人心的走向和人性的沉浮,都是他对重大的时代节点,对于时代流变和社会变迁对人的冲击和播弄,进行极具思想力度的审视之后,找到了自己文学的表达和艺术的揭示。

用李佩甫的话说,早在1980年,阴差阳错的一次机会,让他成了一名半专业的文学工作者。从此,他便有了在平原上行走的条件,也渐渐有了写作的领地。每个作家都有最熟悉的领域,李佩甫是在很多年之后才发现,自己最熟悉的是平原。

“平原是我的家乡。它先是我常年走动的一些城市和乡镇,而后就成了我心中的'平原’。找到了我的'平原’,就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我作品中的每个人物,都是我的'亲人’,当我写他们的时候,我是有疼痛感的。因为,实实在在地说,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李佩甫解释,他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但平原才是他最熟悉的地域,平原上人们的生活才是最熟悉的生活,把平原作为自己的写作领地,在平原的滋养下写作,才会有相对的自由。

孔会侠在其专著《李佩甫评传》上签名

2021年,李佩甫68岁了。

至于将来写什么,李佩甫直言,一个作家要超越之前的作品,需要学习、再学习,需要观察、再观察,需要不断的认识生活,认识自己,认识这变化巨大、眼花缭乱、繁纷复杂的社会。对他而言,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作家最害怕最担心的的恰恰是没有时间。

同为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李佩甫的好友贾平凹这样评价他:中原,是李佩甫落脚的基地,也是他升华的平台。他始终站在中原这个点上,满腔热忱地去观察、认识这片土地、人民和他的国家。

满头银发的李佩甫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写作,不会离开平原,我要在这块平原上好好种地,种好自己的地”。

注:本文转自猛犸新闻客户端,梁新慧/文,袁晓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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