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人·依靠——皇龙渡【六十九·七十】
六十九 狠人
阴，雨，浓阴，密雨。老天爷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自顾自玩个不休，人间多少疾苦，与他似乎没有丁点儿关系。狂风大作，刮得医院手术室外的窗框，哐哧咵啦，一阵乱响。压抑、烦躁比这坏天气更沉重，压得人心里有一板沉重的石块儿，七上八下，坐卧不安。唐连长和牛二虎，在医院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一股股特有的药水味，愈加让人忐忑。手术室大门上贴着两个硕大的字，“肃静”更是让人大气也不敢出。医院里不能吸烟，唐连长手指揉搓着纸烟，烟丝撒了一地，牛二虎端正地面向手术室严闭的大门坐着，心儿跟着墙上的钟表指针跳，指针走一下，他的心就揪一下。志鹏还在昏迷。陈排长比他更惨，一会儿疼得醒过来，一会儿又晕死过去。志鹏帮陈排长吸蛇毒，正确的操作是每吸出一口，必须紧接着用清水漱口，这样才能避免自己被传染。但当时情形紧迫，他只想快点儿帮陈排长吸出蛇毒，哪还管得了这些，以至于蛇毒从口中扩散到体内，自己跟着中毒了。听大夫讲，略微欣慰的是，陈排长和志鹏中毒后没有剧烈的运动，被蛇咬伤中毒后，最怕剧烈运动，运动幅度过大，病毒侵入血液速度就越快，那可真会出人命。志鹏被大夫们检查情况后，极速注射了解毒血清。虽然还在昏迷，但他的生命体征在慢慢恢复正常。陈排长的情况不容乐观，小腿上被咬的创面伤势严重，医生们竭尽全力，最后不得不作出痛苦决定，为保住生命，必须实施截肢！唐连长没想到等来这样的噩耗，“求求你们，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截肢！”两个做手术的大夫无奈地低下头，头上汗水滴落到眼镜片上，摇头，“创口太深，拖延时间过长，截肢是现在唯一能保住命的办法了……”唐连长七尺壮汉，眼里的泪，刷刷往下落。“大夫，大夫，求求你们，这是我们最好的排长啊！”无语，摇头，叹息，大夫们都低下了头。唐连长转身，挥拳，一拳一拳，又一拳，砸在了墙上！“啊，啊！”唐连长感觉不到自己的疼痛，尽管手上瞬间已经血流如注，他的心更痛，心痛地像野兽一般嗷叫！最知心的战友，转瞬就要失去一条腿！那是血肉之躯啊，没有了腿，就成了残疾了！陈排长！牛二虎更是吃惊地懵掉了，嘴里只机械地叫着“排长，排长……”后来当陈排长醒过来，甚至后来当他装上假肢，当他不得已提前转业回到地方，他对唐连长都没有一句抱怨。作为参军五年多的老兵，陈德江的内心早已铁硬得如同装甲车的厚钢板，能架得住任何伤害和侵袭。他清楚，如果换作是其他战友受伤危及生命，自己做为上级做决定，他也一样会选择截肢！人生没有如果，陈德江设身处地地体谅唐连长不得已做出的这个残酷决定，尽管这需要偌大的力量，战胜心中炽热的战友情深，战胜犹豫和不舍，先保住命！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以身许国，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在关键时刻，这短短的四个字，就是军人不容回避、也不能躲藏的钢铁责任，是军人义不容辞地接受一切艰险困厄的思想基石，是对祖国的庄重承诺，也是对人民的热血担当。解放军战士被人们亲切地称呼为“人民子弟兵”，这个血浓于水的光荣称号背后，有多少流血流泪，有多少受伤牺牲，才一点一滴地撑起了共和国最忠诚最坚韧的这支人民军队啊！
路志鹏是在入院后第39个小时46分钟醒过来的。解毒血清一直不间断地注入他年轻的身体，一点点稀释蛇毒。他慢慢醒了过来，周边围着唐连长和牛二虎，围着穿白衣服的大夫护士。上次水下施工，志鹏救了罗班长，这次他又奋不顾身救了陈排长，面对这个平时话语不多的小伙子，唐连长眼眶红了，当众撂下了一句评价，
“路志鹏，你是个狠人！”
尖刀测绘队，现在只剩下余明带队了。他们顾不上去医院看望受伤的陈排长和路志鹏，工期太紧张了，必须赶时间！大家尽量不提陈排长和志鹏，彼此达成了默契，把所有的担心转化成了力量，每砍倒一片挡路的树枝竹林，每向前推进十米二十米，挥汗如雨的同时，大家偶尔看向身旁的空位，他们都明白，那儿并不是一无所有，陈排长和路志鹏的身影，时时刻刻和所有尖刀测绘队的战友们，并肩站在一起！
吃一堑长一智，余明调整了测绘队任务分工，派两个战士打头阵，在队伍前面，手持长竹竿，打草惊蛇。把预防毒虫野兽的侵袭，摆在重要位置，再也不能发生减员受伤的事情了。军区领导很快得到报告，协调当地政府，由邻近的村寨抽调民兵加入尖刀测绘队。当地的民兵生于斯长于斯，对于当地的地形地貌、野生动物都非常熟悉，有他们帮忙，开路、测绘的速度大大加快了。
抽调的民兵，四天换一拨，当第二批民兵轮替顶上来的时候，余明发现，他们几个人，竟然是小分队帮着修宗祠的那个寨子中的壮族小伙。不由得，余明想起毛主席的名篇《为人民服务》中的那句话，“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施工间隙，闲聊中，壮族小伙听说有两位战士被蛇咬，迅速提供了一个偏方——用竹木做的旱烟筒内壁的烟油泡水喝，解蛇毒效果非常好。余明听了，火速报告给唐连长。唐连长马不停蹄，赶到寨子里，请求族长帮忙。族长也熟知这个偏方，很快去几个老族人家里，把他们的旱烟筒收拢来，一起送给唐连长，急速送到医院……
一样的白病房，一样的苏明波匆匆来探望，志鹏想起来自己水下施工受伤的那一次，唯一不同的只有南国和北方的地理位置，还有这里的护士也不是安心……十天后，路志鹏病愈出院，和陈排长告别。陈排长接受了手术，从伤口往下截肢，麻醉剂的疗效过去，他时常疼醒，又时常昏睡。路志鹏站在陈排长的无菌病房外，透过窗玻璃，看着屋内的陈排长。陈排长还在闭目养神，屋里的小护士看到了屋外的路志鹏，用手轻轻碰醒陈排长，然后悄悄指了指窗外。无菌病房有严格的消毒要求，外人不得随意出入，志鹏只能站在屋外，给陈排长敬了一个久久的军礼，十分虚弱的陈排长，还不能下病床，他抬起手，对着志鹏摆摆手……路志鹏坚持回尖刀测绘队，唐连长不放心，让他先去炊事班帮忙，再多休息几天，等身体完全康复，再参加测绘队。路志鹏能理解连长的好意，还是坚持回到了尖刀测绘队。当路志鹏又出现在大家面前，余明第一时间扔下手中的工具，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志鹏！陈排长和路志鹏受伤被送去医院之后，余明对自己做了一个反思，当时陈排长受伤，自己着急帮陈排长用布条绑扎伤口，路志鹏却毫不犹豫地用嘴帮着吸毒，相比路志鹏的果断勇敢，自己明显不如他。作为教员，自己平时教导战士们关键时刻要义无反顾，说得好不如做得到，这一次，路志鹏结结实实给自己上了一课!没有人责备余明，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年轻的还没有毕业的军校大学生，这个可爱的小伙子对自己的反思，让我们高兴地看到，经过世事磨炼，他正越发成熟起来了。每个战友都和志鹏紧紧拥抱，他们相信眼前这个眼眶深陷、脸色蜡黄的大个子，在关键时刻救过罗班长，救过陈排长，如果他们自己遇到危难，这个大个子一定还会挺身冲上前，这样的战友，当得起连长对他的评价，狠人，绝对的狠人！唐连长嘴里的“狠人”，并不是争强好斗的狠人，这是连里对敢于冲锋在前的猛士的专有尊称，只有训练时超高标准，对自己狠；施工时质量严，高效、心细、全能、敢于硬碰硬；关键时刻能顶上，四两拨千斤，符合这些条件的士兵，才能在工程兵部队赢得“狠人”的称号，让战友们刮目相看。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部队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各项操练、业绩都被严格的竞赛化了，成绩面前，铁面无私！要想人前站得住，必须人后磨铁杵，就是这支部队钢铁意识养成的简单而又深刻的育兵之道。战士也是普通人，人和人之间的日常相处，无论对谁，都是一个大课题。特别是对于年轻的热血士兵，刚刚独立，涉世之初，为人处世的经验还是一张白纸，从小家庭教育的潜移默化就显得格外重要。部队是个大熔炉，也是人情世故的炼金场，胸怀坦荡、为人着想的战友总会得到欣赏，脱颖而出，这里不需要花言巧语，实实在在的行动，就是自己最好的名片。入伍一年有余，路志鹏得到连长“狠人”的称呼，这在二连的历史上，得到这个呼号，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工程兵团第二梯队到达前线，王团长亲自带队，一长溜的军车，指战员和必要的工程施工工具，千里驰援，迅速投入到前线工程攻坚中。第一梯队的小分队和尖刀测绘队的人员力量，得到补充，进度大大加快。
尖刀测绘队打头阵，精准勘测线路之后，小分队随后紧跟着拓道、打路基、修路，快速有序跟进。南国所处的地域气温湿热，莽莽密林中，植物的生长力极强，怎样能阻挡树枝蔓延遮蔽道路呢？间隔一段时间来砍树剪枝明显不适宜，树木生长太快了，后续的维护费时费力。刨树根呢？工作量太大，好多粗大的树木，老根盘根错节，刨挖都极困难，怎样有效地解决这个树根阻路问题呢？小分队试了好多方法，并请教了当地的老乡，最终找到两个简易可行的方法。一是用废弃的机油，二是用生石灰，在路基和路边儿有树木阻碍的地方，先沿着地面把树锯倒，在树根四周，挖多半米的深坑，倒入适当的废机油或者生石灰，用土掩埋，这样就破坏了树根的吸水功能，老树根就会慢慢失去活力，不再无休止地提供营养，供大树蓬勃生长了。
南方多树，还多水，遇到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小河，就必须架桥了。这时候，砍下来的粗大树干，就成了极好的架桥材料，把树皮剥去，清除表层的毛刺和污物，用砂布打磨光滑，再刷一层沥青，提高防腐能力，就是上好的桥桩。细一点的树干当桥面和桥拦，就地取材，木桥很快就架设完成。木桥搭好后，隐蔽问题也很重要，这一点难不倒工程兵，战地工事隐蔽，本来就是他们的绝活儿之一，这时候，刚好派上用场。
苏明波给前线送饭，不忘单独给志鹏做了“病号餐”。老乡加战友，这样的情谊，在部队中更是难得，彼此照顾不在话下。这次送饭，苏明波还带来了一个熟人，李家良。我们还记得，第一梯队出发时，李家良没有被选上，他还找陈排长哭鼻子来呢。第二梯队出征选拔，李家良写了血书请战，被选中来到了前线。李家良的激动比其他战友更甚。上次志鹏随第一梯队出发，是因为他表现优异，可是让李家良不服气的是，苏明波也去了前线，他就一个炊事员，怎么比自己还幸运呢？到了前线，李家良听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陈排长和志鹏被毒蛇咬伤，陈排长逼不得已做了截肢手术！晴天霹雳，李家良锥心般地疼痛！陈排长一直很照顾李家良，家良老实听话，做事不出格儿，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战士，但是李家良的为人随和，情商高，懂得照顾别人，是陈排长喜欢的“小勤务员”，处处照顾着他。
听到噩耗，李家良直接接受不了，这才分开没多少天，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迫不及待，他第一时间请假去医院看望陈排长。陈排长已经转入普通病房，家良推门儿进来的时候，陈排长眼里掠过几分惊喜。家良也被抽调到前线了，这个憨厚的乡村娃，还没开口说话，两眼中大滴大滴的泪珠，不断线一样扑簌扑簌掉落。“家良，快过来，你也来前线了？”陈排长躺在病床上，探身招呼家良。“别哭，别哭，你呀，两年兵了，还是爱哭。”家良在排长病床前蹲下，排长伸手，握住了家良的手。“没想到，一条蛇就把我这老革命给放倒了，”陈排长故作轻松，开着玩笑，他不愿意在自己的兵面前显示软弱，更不想自己的兵为自己担心。“没事儿，等我伤口好了，让医生给我换上一个铁脚，以后啊，你们谁再不听话，我照样狠狠踢你们!”李家良喉咙呜咽，喉结上下抖动，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说不出话来。“对了，你见到志鹏了吗？”陈排长不想谈自己，转移了话题。“还没，听说他又回到尖刀测绘队了，他们应该在山上。”“这小子，这么拼！”陈德江心中赞许，“他为我吸蛇毒，自己中毒不轻，刚出院就着急回去施工了。”陈德江侧头望向窗外，远远的群山如黛，半个多月前自己还在山上带领着尖刀测绘队披荆斩棘，现在，自己却只能干巴巴地躺在医院里，命运多舛，从来不跟人提前打个招呼，哎!“排长，你安心静养，别操心，我听唐连长说，他恢复得很快。”李家良理解排长此刻的心情，忙安慰排长。“那就好，他出院时，我还在无菌病房，外人不能随便进出，连个告别的话都没说，多亏了他啊，要不然，我就把自己留在山上，长眠不起喽……”陈德江心中一时涌起了好多感慨，如果自己这次牺牲了，家乡年迈的爹娘、还有刚结婚了的妻子，还能依靠谁呢？李家良啥也搭不上话，只是紧紧握着排长的手，一动不动。好一会儿，陈德江心情慢慢平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没事儿，你放宽心，我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见到志鹏，帮我带个话，一是谢谢，二是让他自己多保重。”家良忙点点头，“排长，我一定把话带到……”第二天，苏明波去山上给尖刀测绘队送饭，捎带着李家良，一起去看看路志鹏。阳光透过密林，洒下斑驳光点，三个一起参军的老乡，在南国边境线上相聚，不免一阵唏嘘。李家良从自己的军书包里，摸出几封信，都是写给志鹏的，邮寄到部队上，自己给捎到前线来了。志鹏接过，最上面一封，清秀的字体，正是自己常常思念的小云……农历新年的热闹倏忽而去，正月过半，李舒云要开学了。她舍不得离开家，更舍不得离开娘。这个年的热闹都是别人家的，自己家的悲惨遭遇，该流的泪早都流光了。一夜白了头的娘，是李舒云现在最亲的依靠，也是她最担心的牵挂了。开学在即，自己又要离家去省城继续大学学业，家里只剩下娘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娘咋熬啊！尽管村里乡亲们都给予了舒云家力所能及的帮助，还有老村长一家无微不至的关心，志红志霞姐就像亲闺女一样，陪舒云娘唠嗑，做针线，但是日子苦长，自己去了省城，娘一个人的日子，想想就愁苦！要不，自己不去省城上大学了，就在家陪着娘？这个念头舒云不是没想过，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辍学的念头，娘一定不会同意的!娘还一定会跟自己着急，现在自己的学业就是这个残破的家唯一的希望了啊！舒云娘默默数着日子，给舒云做好了返回学校的准备。“小云啊，不用担心娘，你去学校照顾好自己就行。”话说得简单，等到许可和舒云一起背起包裹坐上长途汽车，送行的舒云娘踉踉跄跄回家，一路上，心空荡荡的，感觉啥都没有了。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就是一股劲儿。心中有念想，活计才有力气。日子过得艰难点、穷困点，都没关系，只要一家人能平安祥和，就是福气。可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老伴！舒云娘一想就头沉，心里扎两根针，透不上气来。舒云又是一个心细的闺女，当着她的面，自己又不能太过沉溺在悲痛中，那会连带着小舒云也难受的。闺女去上学了，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往后的日子啊，去哪找一口热乎气呢？正当舒云娘孤苦无依时，自己娘家村里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王姓姐妹，来找舒云娘了。这个王姓姐妹嫁到了皇龙渡邻村，平日里常和舒云娘走动，知道舒云家发生的变故，就时常来开导她。这个王姓姐妹，跟着她们村里几个老阿婆，私下里信了主耶稣。这是最近几年，才在附近村里有了基督教的传播。舒云家惨遭变故，日子犹如跌入了黑暗中，出于好心，她开导舒云娘跟着相信主耶稣。“耶稣大声说，信我的，不是信我，乃是信那差我来的。人看见我，就是看见那差我来的。我到世上来，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里……”王姓姐妹一点点给舒云娘讲解圣经，舒云娘心里的悲痛缝隙中，似乎寻觅到一个着力点，找到了一点依靠，慢慢透进来一丝光亮……
作者简介：红柳，原名韩永，又名铁马冰河。黄河入海口东营人氏，喜诗歌随笔。缓一缓红尘匆匆，关心花香鸟语，岁月静好，清香永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