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酒是从土地生长出来的,毋庸置疑

酒的一生如此优美,从种稻开始。

头年腊月田里起板,将冻土翻开,土壤历经寒冬霜冻变得酥松,来年春分好做秧床。

谷雨前,用稻草裹好稻种,匀匀置于谷箩内育芽,秧苗同春天一起萌动,承泽雨露阳光。

四月雨水纷扬,是插秧时节,青草随着雨水悄然裹上田埂,平畴远畈,绿意清绝。

五月南风天,去田间耘禾,稻拔节孕穗,鼓足劲头地生长着,稻浪翻滚好似酒意滔滔。

此时,雨水的季节过去了,远山上的泉水也变得细小,涓滴皆汇入稻田,不可浪费。

六月炎天,上山采草药制酒麯,按传统配方手作。市场卖的化工酒麯太过狠辣,出酒率虽高,但酒性躁劣,是有欲无情之酒。

采来的草药,经蒸煮晾晒,再用木杵舂碎,制成糯糯如汤圆的酒药,封置木桶发酵,静待与秋天的米粮汇合。

然后暑夏来临,稻子开花授粉,那是稻一生中最巅峰时刻。稻花只一粒稻大小,从开放到闭合只一个钟头时间,固然短暂,却遍野发出醉泱泱的气息,浓郁甜腻,不禁让人疑惑,稻子恐怕也是有情欲的生物呢。

入秋后,风里再闻不到稻子的香味,它将自己收拢来,变得饱满沉静,颗颗如金玉。

它将随我一起离开故土,来到泉跟前。

这泉发源于庐山汉阳峰南麓,悬瀑百丈,如天水倒泄人间,拍击绝壁作浮云散雪之状。碑铭记载,茶圣陆羽遍寻天下泉水试茶,封此谷帘泉为天下第一泉。

取茶煮之,爽滑甘冽,用来酿酒,滋味醇正。

为了这天下第一的泉,特在泉边建了座小酒坊,截竹引流,蒸米煮酒。

从唐代至今的泉水,依然奔流不息,历经三季的时光,米粮终与泉相遇,佐以酒麯催发,水火交济急急如律令,在寒冬,白雪皑皑的季节,方才化为糯糯的酒浆,顺着接酒的青竹筒,缓慢沥出,涓滴注入存酒坛内。

酒是奇幻之物,米粮发酵时,先甜腻,几天后变酸,渐而苦涩,逐至发出辛辣之气,催人泪下,这时便可打出酒糟来上甑,蒸馏出酒。

如同漫长人生路一般,酸甜苦辣历经一遍,进入下一个轮回。

新出锅的热酒,能喝出稻花授粉时的浓郁奇香,妙不可言!倘若不曾在稻田间劳作过,即便喝着热酒,闻着这样的气息,也只是觉得特别香浓而已。而当我们喝到第一口热酒的时候,一年的劳作和节令变化,都历历在眼前!

世间极致之酒,莫过此刻。

糯米在化为酒浆的那一刻,就像稻子一生的回光,散发出开花授粉的气息。

如果世间万物都是有历程的话,在进入下一个轮回之时,它在回望来时之路,将一生巅峰时刻的气息释放出来,如弥留之光,不免恋恋徘徊。

这气息绵绵,笼罩酒坊,酒坊师傅们也如白日做梦,不知是在酒的梦里,还是在稻子的梦里,疑惑人世间就是一场大梦,难分彼此,万物都在梦中之梦,悠远无尽。

酒一旦冷却,这种气息旋即消失。非常神秘。

「酒云」

逐渐冷却的酒浆,沉静下来,结出一朵朵洁白的酒云。

酒云是纯粮原浆酒中富含的酯类物质,在低温下凝聚,如云似絮。这样手工酿酒,原料只糯米,酒麯,泉水三样,无任何添加,酿造过程无一丝不自信的多余动作,依顺自然时序,自然而然,酒体纯净浑圆,米香浓郁,回甘绵绵柔柔。

唯极简主义才能酿造纯粹好酒,好过世间百分之九十九。

剩百分之一,勾兑酒江湖共与之,不用客气。

新酒封存入窖,酒云经历时间,又逐渐化为澄清的酒,归于静寂。

再次拍开封泥,唤醒这坛酒,便是与人相逢的时刻。或孤独时,或闹热洋洋,酒酣之际,世间繁杂皆悄然远遁,酒醒时,如同一场大雪覆盖大地,一切如新。

种稻,酿酒。酿酒,种稻。春去秋来,周而复始,不觉已经十年过去。

从这些历程中,我意识到人的心灵可以跟周围万物相通。切实去劳作过,人看待事物的方式就会改变,世上万物都不再跟过去那样无知无觉,对万物也就有了体谅之心。

每一坛酒都有其来时之路,一杯酒里,也有四季的悠悠时光。知道物的来历,就会生起珍重之意。坐在灶火前熬酿酒浆时,会想,经我之手酿出的酒,将来,是什么样的人喝到它呢?

这酒里有我彭泽乡里的风华雨露,也有庐山桃花源的山水时光。从稻子到酒,从酒再与人相会,这中间的关系气象万千,充满未知,又那么优美,满是人间情味。

如果你看到这里,恰好要开启这山中之酒,

便遥遥相敬一盏,风尘十万里,杯酒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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