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开始“叛逆”也不迟
“退行(regression)”是一个常见的心理过程,我个人对退行过程非常感兴趣。
不仅仅是因为它在心理咨询中的临床意义,或者是退行过程往往伴随着一些“症状”,这些症状让人们焦虑和困惑…更重要的是,因为退行过程是一个非常宝贵的修复早年发展失败的契机。
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自发的过程,退行的时机是不受个人意志所支配的,与自身的发展需要,当下人格与现实状况的协调程度,以及可以支持退行的环境等等都是相关的。
虽然我们不能人为控制退行的时机,但是有可能顺势而为地“使用”好退行过程。
作为一名心理工作者,我时常在感慨,由于缺乏对退行过程的理解和认识,让很多人错失了在退行的过程中修复早年创伤的机会…
所以,对退行过程有更多的认识,更有效地“使用”退行过程,对于人格发展和修复早年发展失败是非常有意义的。
最早的时候,弗洛伊德就很关注退行的概念,他将退行分成了三种形式:层级的退行、形式的退行和时序的退行。
后来的很多心理学家不再沿用这种分类,认为这种分类没有什么意义,说的都是一回事,我觉得这种细分还是有助于我们了解退行过程的。
层级的退行指的是一个人从次级思考过程退行到初级思考过程,从运动神经系统退行到知觉神经系统。例如做梦时意识休息了,潜意识便自由了,这时的退行也是我们普通的日常功能。
形式的退行指的是退回到旧的心智结构,使用比较原始的方式表达。
一个人在压力状态下可能就会使用原始的防御机制,出现婴儿化的行为。例如失恋、考试失败后,就躲起来不见人,没日没夜地睡大觉,这种嗜睡的表现就像是退行回了早年的婴儿状态…
时序的退行指的是退行到成长过程中某个特定的发展点或发展阶段。例如有一些一直规规矩矩的成年人,在30多岁时突然呈现出一些青春期的叛逆行为,但这通常是一过性,并具有发展意义的退行,他可能需要在过个过程中重新处理自我认同的议题…这种退行在心理咨询中也是非常具有治疗性意义的,我会在后面的内容中着重讨论。
所以,退行在日常生活中是很常见的,是自我调节的一种方式。
除了上面提到的做梦、嗜睡,躯体化也是很典型的一种日常退行表现。
躯体化——顾名思义就是用身体症状来表达情绪,这是一种原始的、非言语的表达情绪的方式。
尤其是在我们已经获得了语言能力后,如果用躯体化来表达情绪,本质上就是一种退行表现,它表达的也是一种对于个体来说是未知的(即没有被意识化、没有被理解的)情绪。
譬如在之前新冠疫情爆发不久,我就起了皮疹,我也有朋友说自己后背酸痛,只有躺着才舒服一些,这些都是用躯体化的方式来表达着由于疫情突然爆发所引起的深层的、原始的焦虑…
我们可以说,退行过程也是一种自我防御功能,是自我保存的一种方式,保护我们不被未知的、强烈的情绪所湮没,以维持/或尽快恢复正常的社会功能。
我们也可以看到,退行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自行恢复”的,当应激源消失、适应了环境,或者我们对当下的情绪状态有了理解,也就会从自我保护的状态中走出来了。
但这是基于一个前提——自体结构是相对统整的,也就是说,退行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功能从暂时“宕机”状态恢复的过程。
但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自体结构过于破碎,无法自行恢复自我功能,最极端的退行情况就是精神病发作,一个人完全退回到“初级过程”——即幻觉妄想的状态,现实感完全丧失,如果要恢复自我功能是十分困难的。
这种具有自我保存功能的退行过程,并不意味着具有修复早年发展缺陷的功能,但它是一个机会——如果在这时可以在一段比较好的关系中退行,那就有重新发展的可能。
当然,对于极端退行(精神病发作)的状况,难度更大一些,这也是一些心理学家坚信精神病患可以在心理咨询中获益的原因。
所以,很多人正是在退行的过程里进入心理咨询的。
为什么需要退行?
从发展的角度,人的自体发展是终生的,通过不断地整合各种经验,让我们的自体越来越丰盈和有力量,以应对逐渐复杂的人生事件。
“时间性”对于自体发展虽然不是绝对的,但是每个年龄阶段发展/整合任务还是不一样的。越早期是越基础和重要的,对环境和关系的依赖度也是越高的。
同时,整合能力是需要一定的基础的,它本身也是自我部分的一部分。
而需要整合的经验既包括身体层面的,也包括精神层面的。
这意味着在经受变化的时候自我可以稳得住,不会试图启动一些防御机制让自己迅速远离体验,进而可以对这些经验进行“想象性精细加工”。
当然,在自我功能非常脆弱的时候,就需要“借助”他人的自我功能帮助我们进行整合,譬如母亲和咨询师…
如果情绪体验是非常强烈的,甚至是濒临崩溃的,自我力量实在无法支撑住这种体验,也是需要启动一些防御机制去保护我们的。
但这些未加工和整合的经验不会消失,会留存在我们的无意识和身体中,以待在今后自我力量足够强大时,或者说自体足够成熟时再去开启和整合这些经验,这些时刻往往就在发生着“退行”…
什么时刻会开启这些未整合的经验呢?
可能是你在经历着一些重大的生活事件,包括丧亲、结婚生子、离婚、失业等等;也可能是一些突然的人为或非人为的创伤性事件,例如我前面提到的新冠疫情的突然爆发,就让我们触及了一些非常早年的、原始的恐慌体验,是那样的不可预测和灾难性的,而这些很可能就是我们曾经无法整合的经验,只有再次经验,才有可能整合!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由于早年的养育环境过于匮乏和糟糕,孩子没有足够的“辅助自我功能”帮助其整合各种各样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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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在的自体发展几乎是停滞的,只能大量地运用原始防御机制以支撑他们不被强烈的情绪湮没,以及维持着某些社会功能…
所以,一些看似很“正常”的生活事件,他们可能需要非常艰难地应对,直到无法应对,譬如上不了学,毕业后无法进入社会工作,工作不能稳定,或者是总是陷入关系困扰等等…
这些问题常常伴随着抑郁、焦虑等情绪症状,这也意味着他们在向环境释放着一些信号,表达着他们正在经历着退行,或者是有退行的需要,需要环境/家人提供正确的帮助。
在这里,我需要强调一下“正确的帮助”。
在现实中,一个人出现了上诉问题和症状,他身边的人(环境)一定是会做出一些回应的,但往往由于家人的过于焦虑和侵入,反而造成了状况更加僵化…如果家人可以充分的关注和理解,并且给予足够的耐心和空间,这段“危机”是可以顺利度过的…
当然,这时也最好选择心理咨询进行专业的帮助和指导,这毕竟还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状况,也涉及前文提到的是否可以“使用”好退行过程,去修复一些早年的发展失败问题。
即使是自我功能良好的人,在经历重大打击,或者是需要退行去修复一些发展失败时,也是需要环境/关系支持的。
有发展意义的退行
前文提到,“时序的退行”是退行到成长过程中某个特定的发展点或发展阶段,这通常是发展失败的点,也就是环境没能提供与孩子自体发展需要相匹配的支持与帮助,我们不妨将之称为“发展性退行”。
在这种退行中,需要身边的人可以识别出这些失败是什么,当下的需要又是什么,并且提供怎样的支持。
在临床中我见过很多正在发生发展性退行,或者有发展性退行需要的来访者,我个人还是觉得,即使自我功能比较好的人,可以承受住退行过程中那些强烈的情感,但如果这时有心理咨询的帮助,也是会更加获益的。
接下来我用一个小例子让大家可以理解一下“发展性退行”过程:
A先生,30岁出头,婚姻、工作稳定,他因为睡眠和抑郁困扰去医院就医,医生建议他在服药调整情绪的同时可以进行心理咨询。前来咨询时,A先生已经休假一个月了,情绪波动也不那么强烈了,但是他依然没有动力去工作。咨询师了解到,A先生的儿子刚刚四个月,在家期间他会参与照顾儿子的工作,他非常乐于做这件事件,也很用心,同时会对孩子姥姥、奶奶的一些照顾方式会时不时产生不满,这让他十分困扰。
咨询师很快意识到A先生目前的情绪和心理困扰是来自于他的退行需要,一方面由于他在工作中走向了管理岗位,浮现出了一些心理冲突;另一方面他成为了父亲,也激活了他内在那些未被满足的小男孩需要,以及对父母强烈的不满。同时,他也想伴随孩子的成长,让自己内在的小男孩重新发展一遍,所以他特别努力地想做一个“足够好的父亲”,也有强烈的学习和成长的动力。
但是,A先生的这些需要和情绪都曾经被他压抑/防御了,并时刻控制着这些被压抑的部分不“冒头”,这也造成了他人格层面的刻板部分——严守规则,对自己和他人都是如此。
deadline常常会引起他的焦虑,但之前这些在他的生活和工作中是协调的,他可以容受这些焦虑,因此,“发展性退行”对于他曾经并不是必需的,直到他无法容纳他的心理冲突。
我想遇到A先生这种情况,很多人都特别急切于恢复他的“社会功能”,让他可以尽快解决睡眠、抑郁症状,回到工作中去…A先生也确实这样做了,他头脑中“知道”这些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应该做的…但A先生也意识到有些“问题”此刻并没有解决,他还需要更多的“退行”时间。
A先生和妻子做了家庭的财务状况评估,认真考虑和讨论后,他决定了辞职,让自己继续去体验和确定自己真正的需要是什么…家人的支持可以让A先生有空间充分体验内在被压抑的部分,但是这显然是不够的,他说他跟妻子讨论自己内心的感受,妻子愿意倾听,也认可那些感受的存在,但是却不能给予他更多的理解,他需要在心理咨询中去谈论这些。
A先生的家人和心理咨询共同为他营造了一个“退行环境”,家人的接纳和允许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让他可以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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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有在体验的同时,还可以“想象性精细加工”这些经验,确认这些内在的需要,才可以将这种退行转化成“发展性退行”,更加深度地修复他的自体发展中早年失败的部分。
A先生谈到妻子产假结束后,自己和孩子的奶奶/姥姥继续在家里照顾宝宝,妻子下班回来时,他就感觉自己像个在幼儿园等待妈妈来接自己的小男孩见到妈妈时的心情…后来他忆起了儿时一个人在家里时孤单、无聊的感受,一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就跑去看是不是妈妈回来了…他从来没有跟父母谈起过这些感受,甚至自己也仅仅是经历了这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经历着什么…他一直是一个非常规矩、成绩很好的男孩儿,顺利地完成学业,顺利地工作、结婚、生子,直到某个人生节点…
如何“合理”地退行
这时可能会有人产生了些许疑问:“听起来退行是很有意义的,但是一定要不工作不学习才能更好地完成退行吗?”
当然不是了!例子中的A先生的经历是他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也是贴合他当下的内在需要的…
但确实也有很多人由于自体过于破碎,修复发展失败的问题需要他们退行到非常早期的阶段,他们的情绪能力也让他无法应付现实中的复杂状况,所以可能会出现社会功能完全丧失的情况,也有可能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但是,在心理咨询中,会“管理”退行的过程,会尽量避免“恶性退行”的出现——即来访者出现精神崩溃或是需要住院治疗,或者完全破坏了咨询设置,出现危险的行动化,丧失现实感,咨询师也会被拉进强烈的移情-反移情漩涡,与来访者共谋或是终止咨询。
但我也不得不强调,对于一些棘手的情况,“恶性退行”不可避免,巴西的温尼科特取向的精神分析师就认为对于精神病性的来访者,这种“恶性退行”状况本身就是治疗的一部分,但确实要与精神科医生共同合作来处理和应对。
在大多数的心理咨询中,退行会以温和的方式反复出现,可能会像A先生一样用言语化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和需要,也可能用梦、意象等象征化的方式,还可能直接用情绪化的方式表达,强烈的和原始的情绪也会用行动化、投射-投射性认同的方式表达。
但是无论怎样,这些情绪感受都被一个稳定的咨询框架/空间而容纳,最终整合到来访者的人格结构中。
Kris提出了一种为了服务自我的“良性退行”概念——来访者可能会退行一段时间,然后又回到成人的功能状态。
这种良性退行会在分析里涌现、退去、再涌现,某个刹那出现,下一秒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成人的功能,这让来访者可以探索童年某些隐藏未现的部分。
这种良性的退行在当前与过去之前摆动,能协助此时此刻的自我得以通过得知过去的经验,而发展出较好的适应能力。
这种心理咨询中的良性退行有一个前提,就是来访者是否可以与咨询师产生情感连接,这种情感连接不一定完全是正性的移情关系,负性移情也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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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恰恰正在活现来访者早年的关系创伤情境,并且往往对负性移情的处理对于自体的修复意义更大。
但是,还有一种状态,就是来访者可能处于一种关闭了情感连接的退缩状态,这意味着来访者曾经遭受了持续的、严重的关系创伤,让他们彻底对关系失去了希望,切断了情感连接,用一个厚厚的壳与外界沟通,甚至这个壳是具有“人际功能”的,让你觉得他们可能身处关系之中,并且“很正常”。
我在很多篇文章中提及过的“假自体”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要突破“假自体”防御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最终让他们真正可以信任并依赖于一个关系。
这意味着他们要褪去坚实厚重的外壳,去体验和承受,并精细加工那些剧烈的、不可想象的极端痛苦——从头开始,重新过活,真正的过活,这需要一个坚实而稳定的关系框架,以及咨访双方的勇气与信念…
最后,我想说,无论如何,人的心理都是具有“反退行功能”的,这让我们拥有一种在受到威胁和被激怒时,仍保持礼貌和修养,控制不恰当的冲动和需求,并容许适宜的情绪表达的倾向。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可以合理地运用“退行”和“反退行”功能,在保证生活质量的同时,也可以维持人格持续、健康的发展。
参考书籍:
1.《当代精神分析导论:理论与实务》,Anthony Bateman, Jeremy Holmes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