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南方的秋雨秋风野草野花
梁东方
终于刮起了风,终于下起了雨。南方的秋天也来了。凉凉的风将人头顶上一直下不去的汗湿吹干了,将人身上总是会时时存在的黏稠吹净了。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有风吹过,这就是秋天,微凉的秋天,宜人的秋天。
经验证明,这种天气是不能错过的。因为事后就会明白,江南貌似已经习以为常的一切,一旦入画,就会被确认,被确认为比北方美好得多的存在。
在大雨之后的绵绵小雨中,骑车走到郊外,走到因为行政区划不同而被保护着不盖高楼大厦的农耕时代的上海乡间,看到大面积的稻田,像是油菜花初开那样微微泛着黄色的稻田。
稻田边,原始的地边草、地边花,在自然的风雨中有着只属于它们自己的颜色和倒伏的方向。野草野花可以按照自己的生物基因长得很高大,很茂盛;因为雨水的冲洗而颜色纯正,因为风向的引领而有某一直各个不同总体上却又大致一样的组织性。
配上天空上纯净的漠漠之云,很有点原始大地的味道。正是这种原始大地的味道一下就击中了人的神经,让人骤然有了魂牵梦绕的诗情。
“野景”的丰富与生动,形成对人的诗情的引领。野景之为野景,似乎任何人都习以为常,但是每次见到都总是能刷新我们的感官。以至于哪怕仅仅是这样地边草、地边花式的准野景,也能让人有惊喜的感觉。
之所以是地边草、地边花,是因为所有的大地都已经被耕种,只有地边沟渠之地,因为潮湿润泽所以还有一点点杂草的空间。当然,如果不是所谓省界,这样的地方一定也会被精耕细作。正因为属于两不管地带,或者说属于属地不明状态,任何一方明确是自己的都会引起另一方的较真的地带,才会给野草野花留下了相对大一点的空间。
一旦过了界,到了地域归属明确的地方,横平竖直的完全人化的自然田园状态里,这股诗情就渐次减弱,而至于无。这是大自然才能给予人的引领作用,它是人类一切审美与创造的基础,是人类激情的源头。
人类在大地上的生活,已经用自己的行为固化了、覆盖了原始自然的大部分地域。偶然有所保留,就是所谓绿地公园,也都经过人类严格的规划和整理。不必说城市和建筑、道路和耕作对自然的占据,即便是公园绿地里的剪枝和除草这些天经地义的事情,需要花钱做的事情,也已经使原始自然的任何一点点苗头都被窒息,不复原来的风貌。
而灌注在我们灵魂深处的东西,其实依然是天地自然千万年来一代代地给我们传递着的原始信息;只有这种东西才能深深地打动我们的灵魂,这一点并未改变。我们对这样的信息的渴望,是只有到了再次界临其境的时候才会分明地感受到的。其分明程度既让人惊喜,也更让人悲凉。在人口密度超过了一个界限之后,这种接受到自然的形状与气息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少。
在微微的小雨里骑车在两个行政区之间的稻田中行行止止,这一天下午的漫游走出去很远,一会儿太仓,一会儿上海,一会儿昆山,除了稻田菜地果园之外,还有河流湖泊,还有由最初的苗圃形成的被保护的森林,还有地边的水边的近于“野生”状态的草木,都在极大程度上满足了我对野景的渴望。它们是厂房和住宅楼之间、道路和桥梁之间的人类活动的“余地”中的存在,它们也是长三角充分发达的社会中一点点宝贵的“荒凉”。
在这种荒凉里,有水杉落叶以后地面刷上了锈迹似的暗红的好看,有站在水边时间不长就钓起了一条鱼的兴奋,有两层民居隐在树木和河流之间的完全可以想象的静谧与宜人。客运专线高架桥上的列车,白色的列车,绿色的列车,酱红色的列车不断驶过,成为这样的荒凉景象中的现代化背景。
稻田里偶然可见的塌了黑瓦瓦顶的红砖老房子,以自己巨大的身量和疲惫耷拉的身躯充当着某种历史沉淀的元素。这种沉淀是过去与现在之间,是荒凉草木于水泥浇筑之间必要的过渡,留着它们,留着这样的建筑,竟然也可以是诗意的,甚至可以是乡愁的一部分。
我如果是一个画家,一定要用我的笔来画一画这样的既往时间的馈赠。我如果是一个画家,还要画一画上树上被叶子遮挡的橘子,画一画叶子已经挡不住了的柚子,画一画水中的船,船上的一件雨具。
不过这种自己是一个画家的幻想依然不能充分满足自己在这样的自然之中冶游的心,什么家都可以不是,只要还能这样随意行止,不问尽头地漫游下去就最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