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长:钱德勒的自尊
如果读过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就会对村上春树在《刺杀骑士团》中的枝蔓写法见怪不怪了。村上春树沉迷于写一个物件,譬如一辆车、一张黑胶唱片、抑或一道菜,一幅画,都可以从钱德勒这里找到来处。
村上春树相信文字的魔力,比如用音符可以描绘出一把扫帚的样子。村上春树可以临摹钱德勒的写作方法,但对于为何“迷恋精细地描写一个物件”,他的理由并没有钱德勒来得清晰。钱德勒小说写法的枝蔓和离题别有用心,他并不是无意识地放任笔法。
钱德勒的细节控
钱德勒在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枯燥”的描写:“我匆匆在浴室洗漱一番,回来的时候计时器的铃声正好响起。我关了火,把咖啡壶放在桌面的一块草垫上。”
这段描写太细致,简直到了任性的地步,这似乎并不符合小说该有的简洁,至少小说细节不是这样呈现的。大部分读者读到这里都会一带而过,似乎感到不值得玩味,更多的注意力会被故事主线牵着走,但是钱德勒似乎更愿意把深耕细作留在这样的细节里,为瞬间奉上最为精彩的文字。一切都是值得的,某种程度上,他贡献了一种专属钱德勒的文体。
我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呢?因为在《漫长的告别》中,你会感到紧张的气氛使得每一件小事都像是在表演,每个瞬间明显又重要,所有不自觉的动作都成为意志之下彼此分离的举止。就像一个患了小儿麻痹之后学走路的人,没有一件事顺理成章,绝对没有。
我服膺这样的解读。
钱德勒几乎在示范一种写作方法,在什么情况下细节允许被无限地重视?只有在紧张的情况下,时间变得冗长,细节得以展现。那种在紧张情况下“人的动作会变形,原本自觉的动作被赋予了不自觉动机”的瞬间定格描写,似乎才是小说的精华所在。
同样地,钱德勒也在示范一种有效的阅读方法,如何去捕捉意志之下分离的表演,看一段描写,观察一个人的表情,乃至现场看一段演出,用钱德勒的方法都可以看出。如何去读懂一个作家埋藏的引线和炸雷,如果他有能力埋雷的话。
这就是钱德勒,他知道很多人不会注意到这些,于是他自己索性说了出来。他真正迷恋的正是这些充满张力的瞬间,不是短暂的瞬间,应该是漫长的瞬间。并且,魔术手般将瞬间拉长,让读者回味刚才的瞬间动作所包含的意义。之后,读者会惊讶地发现,得到的是一种幡然醒悟。是的,那个瞬间的停顿就是钱德勒在提醒你,然后给你一些新的信息,这些信息也许与上一段无关,但是会和整个故事的关键节点有关。其实,这样的提醒技巧很适合放在电影语言当中,这也是钱德勒同时也涉足电影编剧领域的原因。
钱德勒的自信
有很多人认为,钱德勒的文体有些类似海明威,但实际上他好像看不起海明威,这和他早期被认为模仿哈米特而他同样看不上哈米特。村上春树甚至说:“钱德勒带来的冲击力,如今看来,或许比海明威还要震撼。”
钱德勒一向对文字所能抵达的边界颇为自信。想起当年钱德勒在好莱坞写电影剧本时,给他打下手的是未来的诺奖得主福克纳先生。现在难以理解,桀骜不驯的福克纳当年怎么愿意给别人当助手。
电影是对白的艺术,谁会写对白谁就是电影的宠儿。钱德勒在写人物对白方面的确很有一套,相对而言福克纳并不善此道。钱德勒的人物对白,常以答非所问却又意在其中的方式推进,在错位中生成对话。人物对白置换到电影语言中,需要相当的表演空间,钱德勒在这方面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钱德勒在从事写作之前,在一家石油企业做工作,收入不菲,就是爱喝酒,经常误事儿。因为感情上的动荡,钱德勒最终把工作喝没了。为了生存,他开始写侦探小说。一个人生活状态不好的时候,创作出来的人物总是沾满小说家的习性。第一部长篇小说《长眠不醒》出版时,钱德勒已经50岁了。这样年纪的小说家,即便为了赚钱,也不肯完全写与自己无关的东西。马洛形象的动人,就是钱德勒本身形象的折射。
在钱德勒的小说中,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到许多闪闪发光的洞见。譬如,关于报纸这个行当,借着媒体大亨的嘴巴,钱德勒告诉我们,“所有的新闻媒体本质上都是生意,新闻理想也是生意的一部分。金钱的腐蚀性并不仅仅体现在钱能买到人们所需要的大部分东西,而在于钱自身会有回环的逻辑。在人类社会工业化进程中,钱让人们的审美开始趋同。本来参差不齐的生活正在变得一模一样的”。
还有,就是关于友情和爱情的言论,比如“说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这都是作家自己的觉悟,在小说中得到释放,也得以安放。洞见和阅历如何在小说中完美地插入,钱德勒展示了很好的夹带私货的本事。
钱德勒的尊严
必须说到尊严,就像钱德勒在小说中强调的,“大部分人的一生得用一半的精力,去保护不存在的尊严”。这样的言论好像显得很虚无,但这并不是钱德勒的虚张声势。
从作家的自身生活来说,尊严的获得和流失一样容易。没写小说之前,钱德勒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酗酒之后一文不值。即便他的小说获得了很多文学大咖的推崇,那也是人过半百之后的事情。钱德勒的首部小说《长眠不醒》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之后,有人批评影片“道德感低下”,称主人公菲利普·马洛像个无赖或者地痞,钱德勒反击说:“马洛比你我都高尚许多。”
在《漫长的告别》中,马洛再次变身,第一次呈现了与钱德勒其他几部小说全然不同的东西,村上春树称之为:“他拥有了成为有血有肉的角色的可能性。”普通人的尊严几乎像虚构的意义一样令人察觉不到。面对爱情时,马洛显得柔弱,但这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举棋不定,而是源于内心深处的自卑,只不过马洛成功地以自嘲来进行掩盖。马洛是一位孤独的私家侦探,生意很少,入不敷出,在尊严面前早已经失守许久了。有趣的是,尊严的重要性似乎也是虚假的一种。世间真有尊严这回事吗?毕生忙碌,努力遮掩,终归于一场虚空。钱德勒的虚无来源于他自身生活的不平静。
当马洛对人侃侃而谈时,我几乎不相信马洛所言多少是真的,还是一种表演。我知道马洛的经验足够支撑他的自负,钱德勒也是。这个活在酒精和传奇中的男人,晚期作品颇为单调,那不是技术的老旧和陨落,而是激情的消退。钱德勒没有私房话要说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再说就是重复啰唆了。还能再说什么?如果故事本身已经不能够刺激钱德勒多说几句,那马洛也就蔫了。
小说家的观念都在那多余的闲话中,一个不再爱说闲话的小说人物,或许是一个合格的角色,但不会是一个可爱的形象。小说家创作力的衰退,就是从不再爱说闲话开始。生命激情的消退就是这样,依然如此,没什么好多说的。所以当我读到钱德勒亲自示范为什么要那样写一段“枯燥”的描述时,我难掩激动,那证明小说家的活力还在,激情还在,生活的热情还在,面对世界发言的冲动还在。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当一个人终于知道所谓尊严也是自我虚构的或者被社会所虚构的,那他就会活得越来越随性。钱德勒和马洛走过的路,是大多数人终将走过的路,普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