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心情杂货店

那一眼,情深在里面,不舍在里面,隐忍与分别也在里面。

是谁运气不太好

夏天的傍晚闷热而漫长。我提着一个大拖箱,第一次走在这座据说由新兴工业铸造的城里。

工业区漫长的水泥路一眼看不到尽头,四周刚栽种不久的树病恹恹地挨在固定支架上,还没有心情开枝散叶。烈日当空,四周灰尘滚滚,荒凉无边,真是让人想死的心都有。

一辆七座商务车从后面开来,与我并肩两三秒,停下,然后再越过我,放慢速度,嘟了嘟喇叭,硬生生地营造出姐姐我貌似被过往车辆调戏的节奏。不等我发飙,商务车就停下了,有人探出半个头:“是王小姐吗?对不起,我们来迟了。”

看着那张看起来无公害的脸,我晃了晃手里完全没电了的手机,心里忽然有了一个鬼主意:“正德大街有多远?我可以先去那里不?”

“不远,开车才七八分钟,可走路得半个小时。”

“五分钟内你能到吗?”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能!”车上的男子很快跳下来,把我的行李箱三两下塞到车上,然后一溜烟朝着正德大街飞奔。

看样子他很重视我这位“王小姐”。

他的话真多,自我介绍说姓杨。我侧过脸打量了他一会儿,弯弯的钩鼻子,脸一路带着笑意,操着一口不咸不淡的普通话。我只顺着他的意“哦”了一声,一路上无论他说什么,我一律回答“嗯”。听我“嗯”了四五次以后,男子就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专心开车不就对了吗?我把时间压缩在五分钟内,就是免得夜长梦多。

车子拐了两个弯,逐渐驶入繁华。到了正德大街3号,我忽然喊了“停车”。跳下车以后,我对着他笑了笑:“你要接的那位王小姐估计还在工业区的哪条路上等着你,快去吧!”

“你不是……”

“不是。谢谢你!”说实话,我都不忍心捡起他惊讶得掉到地上的下巴。说罢我便拖着我的大行李箱,一溜烟冲进了君悦酒店。

命运远公理,无正义,故对之不可思,遇之不可避。今天你遇到运气很不好的我,是你运气不太好。

一个星期前,在公司一场内部竞聘的竞争中,我被自己亲手栽培的一个95后小妹妹给KO了。她处心积虑地盗用了我的创意和计划书,没关系,但一跃成为我的顶头上司后的她对我丝毫情面都不留,一纸调令便把我流放到远离公司总部位于中国最南方的一个项目去了。

在招聘网站搜索了一圈也没发现更适合我的职位,于是我咬咬牙,勇气便和飞机一同降临了。可甲方公司的人果然跟传闻中一样不靠谱,没在约好的地点见到人。手机没电,眼看就要开始一个不能缺席的集团电话会议,我不得不利用了那位自己送上门的、可怜的、反正不会见第二次的男子。

甲方代表

当天晚餐时分,甲方公司的人终于出现了。他们在某酒家设宴,为我洗尘。席间,甲方公司几位领导言笑晏晏,说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一个劲地催项目进度,还定下了项目完成的时间。我看了看手头上的资料,并不想买他们的账。该他们提前做准备的工作大部分都还没有开展,就好意思催进度?我问他们是派谁跟我一起做这个项目,他们指了指一直坐在大圆桌那头的一个整晚都不吭声的男子说:“就他,杨烈。”

我的眼镜几乎都掉了下来。

“你好,汪小姐。”男子微微一笑,弯弯的鹰钩鼻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直接把那杯泛着气泡的可乐洒了出来,弄脏了那块褐色的餐布。餐布很吸水,旋即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南方的气候温暖湿润,我并不容易适应。工地是一间有待改造的废弃的大厂房,天花、地板、消防、水电,统统一副百废待兴的样子。

我戴着头盔,踩着平底鞋,每天拿着图纸往来于办公室、工地与食堂之间,在甲方领导、图纸和工人之间磨磨唧唧,一个月下来,累得头晕眼花。

杨烈身为甲方代表,跟我同进同出,有他作为各方协调的润滑剂,工程推进倒也算是顺畅。

厂房西面是一面广阔的旧墙,甲方领导说,这里必须涂满爬山虎。现在装修都流行手绘,所谓的手绘就是往墙上画东西。由于工程预算有限,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画。一个炎热的鸣蝉的午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启封了那罐一直闲置在旁的绿色颜料,为那面巨大的斑驳的墙描上了爬山虎的第一片叶子。

理想与现实

北江边有一间叫“有范”的小酒馆。夜幕降临后,挂在头顶的灯光便夹杂着清爽的江风蹁跹而至,为生活平添一种悠扬的韵调。慵懒的音乐散射着缓慢陈旧的时光,这种情景下应该拿出小资的表情和妩媚的身段才应景。一首名为《玫瑰》的民谣回荡在将暗未暗的空气里,贰佰的声音让人听得放松与柔软,和长岛冰茶很般配。

长岛冰茶不是茶,而是一种酒。它由四种酒和两种果汁调配而成,喝起来甜甜的,可里面有厉害的伏特加与金酒,让人不知不觉间就醉了。喝得微醺时感觉很美妙,心事都变得远远的、缓缓的。

杨烈让酒保也调了一杯长岛冰茶,这杯长岛冰茶为他带来了一个精致的环形钥匙扣。“有范”的老板说:“你是我这家店的第一千零一个客人,送你一样小礼物。”钥匙扣杨烈没收,而是把它推到了我面前。

他说:“要不要我猜测一下你现在的心情?”

我笑笑,不置可否。

“你现在听到这首歌,特别感慨。你喜欢松狮,也曾想过当一个心情杂货铺的老板娘,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随着心情卖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你喜欢的食物,或是你爱看的书。现在你觉得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把大多数的情绪掩于心底。你渴望自由和随性的旅行,不过你的生活暂时还不允许你这么做。对不对?”他看着我,笑得有点狡猾。

“你很有做算命先生的潜质呢。”我不免放出一句嘲讽。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说法谁会不认同?无论是马云,还是刚刚搬砖路过的大叔,倦了累了也都是这样想。一把剑、一匹马、一袭长衫、一壶酒,来去如风,侠肝义胆,快意江湖,难道你不渴望?

他点点头,音乐仍继续播放,贰佰还在不知疲倦地唠叨:“你说你想在海边买一所房子/和你可爱的松狮一起住在那里/你会当一个心情杂货铺的老板娘/随着心情卖着自己喜欢的东西……”

“在海边买一所房子,海景房得四万一平方米。”杨烈说。

“想和可爱的松狮一起住在那里?可纯种松狮要一万五一只才送疫苗。”我接话。

“当一个心情杂货铺的老板娘也不容易,没有营业执照处两万元以下罚款……”他继续说。

“理想与现实,或许就是这么残酷。干杯。”我拿起杯子碰了碰他的酒杯,然后一饮而尽。之后我跳下高脚椅,重新打开我的手提电脑。谁允许你矫情超过两个小时?今晚十点前,还有两份工作总结与一份PPT汇报要交。

爬山虎

人和人的相互了解有时候不是依赖于时间的长短,而是依赖于一些带有考验意味的契机。

消防验收没过,需要把已经安装好的天花拆开来一一排查,再次验收通过后才能推进工程进度。一来一回,估计工期得耽误十天。我准备打电话给甲方领导,跟他理论一番。杨烈按住了我的手,摇了摇头。

“看你的态度,你似乎知情?”我盯着他。

“实话有时很残酷,你确定你想知道?”杨烈收起一贯的轻松,“你要骡子帮你拉石磨,你把红萝卜悬在它面前,它就会心甘情愿向前走,根本不需要用棍子打它。你用棍子打它,它一疼就会踹你,只会两败俱伤。还是让我帮你处理吧。”

我能猜到杨烈会用什么办法,我有点不屑,低声说:“你用这种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很不酷是吧?现在不酷的人只是我,我无所谓,只要我们的工作可以顺利完成。”

说罢他转过身走到窗边,用沙哑的声音开始打电话。

他说的是“我们”,不,准确来说,那只是“我”。工程能不能顺利完成,其实只跟我们乙方的利益有关。甲方大可甩手不管,然后等着我们赔付违约金。但他并没有做甩手掌柜。

我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左脚还缠着绷带,走起路来仍有点一瘸一拐的。我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心痛,走去五六米外挪了一张凳子过来,示意他坐下。见自己手里的矿泉水也还没喝过,我顺手递给了他。

说来我也该愧疚,上个月,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他不会被运泥浆的小斗车压到脚趾。而连续两周的加班,也是他顶着发烧陪我一起完成的。

西面墙体早已爬满了爬山虎,连同那片我第一次描上去的爬山虎叶子,构成了一面葱葱郁郁的绿墙。绿墙下装饰了葡萄花架与白色桌椅,成了西街一景。

爬山虎是杨烈亲手栽种的。他那时说,为什么一定要画爬山虎呢?直接种不就得了?面对傻子,你还真的不能总是生气。

人与人的相处有时候就像下棋,其中的奥妙只有局中人才会知道,局外人是没法明白的。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估计杨烈也想不到自己的漂亮话会遇到一朵带刺的玫瑰花。而这朵带刺的玫瑰花,也会对那株不卑不亢的爬山虎产生一种不可估量的微妙情意。

相处久了自然就有感情,可天南地北的萍水相逢,终究很难有结果。交错的缘是一条平行线,注定成不了一个圆,有缘无分在所难免。所以,还是把一切藏于心里比较好。

因为,长久的友情,肯定远远胜过短暂的爱情。

一瞬

几个月后,项目完工。总公司派人过来验收,非常满意工程的质量与进度。一纸调令很快又传来,当初KO掉我的95后小妹妹始终资历尚浅,单靠旁门左道终难hold住复杂庞大的部门,公司让我回去继任。

杨烈的普通话较之前已有所进步,不再是王汪不分地称呼我为“王小姐”,而是能准确地唤我“汪慧”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与荡气回肠?人生只像一部意想不到的电影那般精彩。刚刚认识的那天,我以为自己冒充了一次“王小姐”占了他的便宜。可其实他要接的人,正是我这位“汪小姐”。过程也许有点曲折,但结局总归没错。

临行前,杨烈和我再次去了一趟“有范”。回到北方后,往后不知何时才会再踏足这座南方的城市,也许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了。回来的路上,我让他把车子停下,然后用尽浑身的力气,把那个跟随了我半年的钥匙扣投进了烟波浩渺的北江。

钥匙扣在阳光的照耀下拉开一道金色的弧线,转眼便消失了。

杨烈明白了。

他始终没有说什么。

人生就像歌里的玫瑰一样,经历了从热烈绽放到隐藏自己的过程,但这终究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就像玫瑰历经自然生长和坠落,熬过困境,又终将等待下一次的独自复苏与再次绽放。

到了机场入口处,他帮我把行李箱从后备厢卸下来,我示意他不要再送了。他看了看后面等待泊车的车队,又看了看我,犹豫着重新回到车里。

夏末的天空下起了雨。透过车窗,隔着风雨,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彼此渐行渐远。那一眼,情深在里面,不舍在里面,隐忍与分别也在里面。江河日月,朝露日晞,世间万变,属于他与我共同的时间,不过这一瞬而已。

只有这一瞬而已吗?

我忽然松开了行李箱,朝远处消失的车子用力地辉手,非常用力地挥手。可那辆灰色的小车车已经迅速湮灭在川流不息的车流里。我掏出电话,摁响了他的手机,一秒后又挂断。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是的,我的勇气只有三秒,可怜的三秒。三秒后,我再次回归平静。

五分钟后,有个家伙一声不吭地出现,领着我去退票。看来有些人是需要通过分别来体现价值的。机场行李车被他推得“咯吱咯吱”响,我跟在他的身后,手被他握住,侧目看机场璀璨的灯,心里暗暗生出久别重逢的欣喜来。

如果感觉只是一家没有章法的杂货店,那我愿意做这家杂货店的老板娘,坐等来客把我的心慢慢填满。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时尚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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