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乡村淘古籍,真是一次奇幻之旅……
八年前壬辰腊月,岁暮天寒,余闲赋在家已有时日,整天百无聊赖阅书遣日。某日深夜时分,正灯下漫笔,忽接一电话,对方称有人因财力不济,欲转售家藏旧籍,让余急速前往观瞻。书在距离金城兰州不远的三甲集。闻此讯息,难抑兴奋之情,竟彻夜难眠。翌日天色未明,即动身前往。
余抵三甲集时,天光大亮。因年关将至,小镇热闹非凡,人流熙攘,商贩云集,叫卖声此起彼伏。余无心环顾,急忙联系卖家,孰料其就在路旁守候。其言书不在三甲集小镇,尚在数十公里之外,且要翻山越岭,山路崎岖,车辆难以通行。余方才发现其身后有辆略显破旧的三菱摩托。
车行不久即入山,因山路蜿蜒崎岖,车行缓如蜗牛,耳边冷风呼啸,寒凉直入骨髓,其苦殊难言状。然身染藏书之癖,惜书之情足以抵御冽冽风寒,酷似饕餮之人急盼佳肴美食,不觉心境大好。
至其家,但见大门洞开,院落纤尘不染,堂房雕梁画栋,看得出是一富贵殷实人家。室内炉火正旺,温暖如春,炉上茶香袅袅,有一妇人及二小童围炉而坐。四面墙壁皆是量身定做的博古架,各色插架古董琳琅满目。
半晌之后,卖家费劲搬出一大木箱。余顿时热血喷涌,寒意俱消。打开木箱逐一翻检,皆为劣陋之本,无一可观者,不觉面露愠色,倍感失落。卖家却越发殷勤,叙说近年书市冷落,书价腾贵,聚书殊为不易。余摇头叹息,此番注定空手而返,心头积聚的喜气已荡然无存。卖家一番踌躇之后,又从他屋双手捧出一个黄布包裹,层层打开,里面是一色泽暗旧的蓝布书函。他似手捧人间至宝,想必是他深藏密锁的积压箱底之物。抚摸良久,他才打开书函,展卷之下更彰显华丽,是四册装帧考究的《释迦如来应化事迹》,黄绫包角,黄锦书签。余熟谙此本,是清嘉庆年间镇国公永珊延请良工所刊,为清中期罕传难觅的版画瑰宝,这四册书远非整箱俗本可比。卖家有惜售之意,或许由于陷入钱财困顿之中,又架不住其妻在旁絮叨劝说,余亦不等其开口索价,千金散尽为收书,辄倾囊相付。卖家得到善价,亦是满心欢喜。余携书以归,喜不可言,纵是冰天雪地也无所畏惧。
归来细检该书,以净、乐、常、我编次,厚装四册,开本极阔,共存208幅版画,左图右文,雕椠绝精,纸张细薄匀洁,墨色明湛亮丽,人物图像衣袂飘飘,细若游丝,灵气毕现。
中国古代版画研究专家周心慧先生在《中国版画史丛稿》中对该书大加褒扬,称“清中晚期的木刻版画,总体来看大不如前。不过其间镌刻的几部宗教版画集值得称道,如自乾隆间开雕,至嘉庆始竣厥事的《释迦如来应化事迹》,由清镇国公永珊主持刻印,其间两经书手,三易画工,乃圆厥事”。刻印该书前后费时七年,足见雕椠之精良。
何锡章在《鲁迅读书生涯》一书中,记述鲁迅先生在辑录校刊古籍之余,勤研佛学著作。翻阅鲁迅日记,便可略窥一斑,如1914年4月18日的日记中记有“下午在有正书局买《释迦如来应化事迹》一部”,日记中未载所购之书是何版本。鲁迅先生酷嗜版画,众人皆知,足见是书对其影响之深。我有缘收入《释迦如来应化事迹》,当拱若珍璧,永久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