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
今年,是我“上山下乡”当知青50年。
古拓《云麾将军》碑是我知青年代的纪念物,在当年几乎半份家财。
2009年为内蒙古建设兵团组建40周年所作
瀚海耕耘正华年,知青十万去屯田。
苍茫往事从头论,翻卷心潮环宇间。
注:文革中的内蒙古建设兵团,有知青约10万人。
岁月的海滩上潮来潮去,待到生命之舟已经远离岸边,一个人往往意识到在宇宙时空中的自己实在是沧海一粟。夏日的内蒙古大草原绿向天边,其实那融织成绿毯般的草原是由数不清的一株株小草组成的。每一棵小草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
想到这里,会发觉自己是何等不足。就拿现在天天在用的汉字来说,无非由横竖撇捺折点组成,每一个笔就那么简单,可是要把它们安排得当得体非常不容易,要组成个书法家的样子像登天那样难。
上小学的时候,我还是学过两天写字的,但是“文革”中上山下乡、来到了乌兰布和沙漠深处,漫天风沙吹折了我的学书经历。
内蒙古西部的乌兰布和沙漠,笔者生活了6年多的地方。照片中的远方是阴山山脉
那是荒唐岁月,本来已无话可说,谁知传统文化自有铮铮傲骨,在塞上金滩走马、弯腰脱坯之时,我突然领悟,少年时代用毛笔在毛边纸上涂抹原来是宝贵的机会,是文化对心灵的自然渲濡。此时深觉不应该把过去所学通通忘掉,就找来毛笔抽时间涂上两笔。父亲知道了认真起来,来信说要学就要像个样子,待探亲时找位名家指点一下。
1973年末探亲回上海,热心的叶冈叔叔(大画家叶浅予之弟)带我去见名画家唐云。那时我在沙漠里种地久了,也不知唐云究竟是何人。叶岗叔叔说:“他是大艺术家,画和字都好。”
当此之时,已不再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倒还是真的。进得唐云的家,进入他的画室,只见靠墙一张单人床上没有被褥,木头床板上摆满了何种形制的砚台。我是第一次在一个人家中见到这么多砚台。
再看唐云,我后来才知道他已经是全国知名,在江南知名度更高的大画家,也是出色的书法家。但初次见面,我的印象他就是一位胖乎乎的老先生。那时也不怕献丑,径直地把两张纸递了上去请教。其中一张纸上写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突听得唐云带着杭州口音大声说道:“这是赵字么!学赵仅得皮毛,则赵字如蛇啊,不易归真。”
真是吓了我一跳。原来“文革”之初,外祖父家碑帖散尽,我随意抄了一本回家,竟是元初赵孟頫的“兰亭十三跋”碑版,其中有他临摹的《兰亭序》,是个很不错的刻本。此前我没有见过唐人摹写的《兰亭序》,还以为赵孟頫临书就是王羲之原作,就照着临帖,没想到被“缠住”了。
那天,唐云说了些初学的年轻人不必先从学赵字开始的话,亦说我身居塞外,当聚豪放之气。我向他讨教可从何帖开始。唐云应声说:“李邕《云麾将军》碑。”
那天是父亲,还有叶冈叔叔在场,唐云对父亲说,你为孩子找一本《云麾将军碑》临临。
父亲还是“摘帽右派”,依旧待罪之身,那年未必有机会为我去找名帖,倒是我返回乌兰布和的时候途径北京,听说琉璃厂商店经历了“文革”扫荡后重开,就去看个究竟。只见街上清清冷冷,天寒地冻几乎没有行人。我冒冒失失地一头撞进荣宝斋对面的“庆云堂”。
这家碑帖商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3位店员在柜台后坐着,都不说话,店堂里鸦雀无声。他们见我进去了,三双眼睛都盯着我看,像是见到了一头野生动物。
那目光,看得我心里发虚,怯生生问了一句:“有没有李邕的《云麾将军》碑?”
“有。”一位年纪大的马上起身入内堂,拿出两本碑贴来。一本绿绫纸面的正是《云麾将军》碑。打开一看,墨色沉着,拓工精细,看得出是一本好帖。
“多少钱?”我对碑帖的价格一点概念也没有。
“四块。”上年纪的店员又向我展示另一本:“故宫珂罗版印的《快雪时晴》帖,当年一共印了500本,现在五块五。用不了十块钱就一起拿走了。”
1973年底购自北京琉璃厂“庆云堂”的《云麾将军碑》
10块!我的手插入口袋,那里一共只有26元钱,是探亲后我的全部货币财产。下乡3年多了,我手里只有这些钱。我还是一咬牙,把两本帖都买了。要知道我当时一个月的“兵团”津贴不过7元钱。
买是买了,临也临过几遍,要不然太对不起付出了。但在乌兰布和的“学大寨”运动中时断时续,终于没有坚持。
不过,书法和采写新闻一样,实践占有重要的时间比重。临帖练习有与没有大不一样,就像写文章,写与不写是不一样的。这么说来,我写的字里多少有点李北海的影子吧?
9年过去,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北京,第二次走进庆云堂。这时的店堂已经气派些了,店里也有了顾客。我问:“有《云麾将军》碑吗?”
“有。”又是应声而答,一位中年人走进内堂,取出一本木制封面的《云麾将军》碑拓本递过来。封面比过去讲究多了,翻开细看,拓本则未必精于我的。问一声价钱?中年人回答:“460元。”我吓了一跳,接近我月工资的七八倍!赶紧将碑帖还了离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味过来,原来9年前自己在这里以9.5元作了一次正确的投资。可惜当年阮囊羞涩,要不然多买几本……我不敢想下去了。
时间又过了10来年,我于1994年到上海工作前第三次走进庆云堂,第三次询问《云麾将军》碑。这时,柜台内站着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回答:“这帖有。”
“多少钱?”
“打上火漆印了。”
“什么意思?”
“打了火漆印就是贵了呗!”他不客气地告诉我。当年我曾在这里感受到的斯文书卷气似乎难以寻觅了。
低头看看柜台里,一些旧时碑帖,打了火漆印的,差不多在三千元左右。没有发现《云麾将军》碑,但这回我判断年轻的店员可能不会拿给我看了,于是就走了。
我的《云麾将军》碑至今还在书柜里躺着。日积月累,如今我的碑帖已渐成规模,惟叹学书长进不大。不过我确实由此打开了一片新的知识天地,至今深深怀念唐云先生。还有父亲和叶冈叔叔。
庆云堂里的碑帖故事,折射出我知青生涯中一段轨迹,也通过市场价格映照出历史的变化。希望“文革”那样的日子永远不要再有了。
忆乌兰布和岁月
瀚海吹沙绕日边,黄河九转上云天。
苍茫大漠青春忆,心在江南塞北间。
书于2018年8月8日
(2021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