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旦角表演:如只演“行当”不讲人物,就成了“一道汤”
演员表演艺术的价值,在于塑造出个性鲜明生动的舞台形象。艺术是具体的。只有具体才能有真、善、美的统一。戏曲表演艺术,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是通过一系列的程式运用来完成的。演员必须以体验为基础,以表演程式为手段,把自己的身心融入形象,根据人物性格的需要,发挥个人技艺的特长,创造出别具特色的个性形象,人物性格才能独具韵味,栩栩如生。
生活中人们是有着各种不同类型的。如粗鲁莽撞,粗犷豪爽,忠厚老诚,稳重端庄,热情爽直,活泼开朗,笑里藏刀,阴险毒辣等等。因此形成戏曲表演类型化的“行当”。既属“行当”,必然以共同的特征为标志,便于演员学习掌握,技术精益求精,但表演艺术所需要的,却不是去表演人物共同的特征,而是表演独具的个性特征。这是个矛盾。矛盾双方能否得以完整统一,全在于演员的艺术创造。两者统一将达到怎样程度,直接取决于演员对人物的理解体验和对表演技艺的掌握运用。
人物不同,演来也应各不相同。比如《武家坡》的王宝钏,《汾河湾》的柳迎春,《桑园会》的罗梅英,这三个人物都是青衣行当应工,妆束也相差无几,但她们的个性、气质却全然不一。她们的个性气质,是各自的生活环境形成的。
名票高华与杨宝森合摄《桑园会》
王宝钏是相府之女,因抛彩球择婿,与爹爹思想不合三击掌离开相府,丈夫薛平贵别窑从军,十八年没有音信,甚至还传说已死在西凉路上。尽管如此,她却甘守清贫不回相府,剜野菜度日,她的个性刚强倔强可想而知。
柳迎春虽然也是丈夫久无音信,但她身边却有儿子可作慰藉,凭儿子打雁捕鱼度日,所以她的性格中的母爱最为突出,又因为在农村生长,多少带着些粗犷土气。罗梅英则又不同,突出的是她上有婆母,需她采桑、织绢奉养。
她们都生活在封建社会,同受着封建礼教束缚,同在风里雨里忙碌勤劳,有着端庄稳重、大方淑静的共同一面,而更重要的是有着个性不同的一面。宝钏为了信念,反抗父亲嫌贫爱富,追求自由,虽苦犹乐,贫而不贱,寒而不酸,气度非凡;柳迎春疼爱儿子是她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和乐趣,有所依靠,开朗爽直,朴实土气;罗梅英要奉养婆母,担子较为沉重,封建思想在她身上也较浓厚,行不动裙,笑不露齿,处处谨守妇道。所以在她们知道调戏自己的是多年期盼的丈夫之后,一个给予嘲讽责骂,一个因得团聚而喜悦,一个却偷跑回房中上吊。这三个艺术形象能长期活在舞台上,其生命正在于她们各自的个性特色。如演“行当”,就成了“一道汤”、“概念化”。一个“行当”,一个典型,戏就没有了看头。所以演员根据剧本进行再创造时,必须深入生活,深入人物,把握个性特色,给予突出的艺术表现,人物形象才能栩栩如生。
谭鑫培、王瑶卿之《汾河湾》
戏曲表演艺术技术性很强,同样的程式由不同演员用来表现同一个人物,也会别具韵味。《武家坡》“四大名旦”都演,各因自身条件不同和对王宝钏的性格从各个侧面的不同的强调,而各具特色。梅兰芳在人物端庄大方的基础上,通过“唱念做表”突出人物典雅娴淑、俊秀俏丽一面,程砚秋则突出人物十八年寒窑受苦悲凄委婉、外柔内刚的一面,尚小云是突出人物倔率爽直、矫健俊美的一面,荀慧生则突出人物风雨奔波、洒脱利落、健美柔情的一面。尽管他们各有特长,韵味互异,但都不失相府之女的姿态风度,而又给了观众以不同的美感享受,从而获得了观众的喜爱。由此可见,戏曲表演艺术,不但要求演员把心灵情感化入人物,深刻地进行体验,同时更要求演员发挥技艺特长,从各个角度对人物的个性加以形象化的突出表现,使人物生命放出异采来。
戏曲表演艺术技术性强,重于美的创造和性格表现,在武打戏里也是一样。
比如刀马旦,多表现女中英雄豪杰,讲究工架、舞姿、造型,所以多找“凤凰谱”,但人物性格也各不相同。象《樊江关》的樊梨花、《穆柯寨》的穆桂英、《银空山》的代战公主、《虹霓关》的东方氏,就各有特色。同一个人物,随着年龄、地位、环境关系的变化,表演上也就各有不同。演员要从人物性格的发展中掌握特色,发挥技艺给予艺术美的夸张表现。只要不违背典型环境中典型性格的真实,人物的枪花、舞姿、塑象,是可以各有选取的。王瑶卿师父演刀马,就爱用“蹬步”和后背塑象。有的人学他,但是离开特定人物和环境一味乱加,结果不但不能增强艺术造型美,反而破坏了人物性格的统一完整。比如有人演“刀马”,不顾剧情需要乱加“打出手”,《虹霓关》的东方氏柔情风骚,替夫报仇,阵前遇见王伯党,一见钟情,双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打“枪架子”是合情合理的,而《穆柯寨》的穆桂英和杨宗保打“枪架子”就欠妥当。因为穆桂英武艺高强,杨宗保不是对手,如果因她少女心动,边打边观察宗保,决定是否活捉招亲之时,宗保尚可递上两枪,一经决定,宗保即无还手之功,只得束手被擒。所以打“枪架子”就不合适。
梅兰芳、姜妙香之《虹霓关》
戏曲表演是讲究美的。可以说,不只“唱念做打”、“手眼身步法”讲究美,就是服饰、化妆、道具、舞美各方面,都讲究美,但也有它的规范,所谓“穿破不穿错”,就是要求不能背离人物性格和情境的真实。真是美的基础,美是真的艺术夸张。但有人演《十三妹》中何玉凤,头戴金钗银凤,打扮得花枝招展,这就与人物性格和规定情境完全不符了。
何玉凤是巾帼侠女,豪爽英武,性烈,男子气多于女子气,她一心为父报仇,身穿大红以示决心,要等报过父仇才着孝服。她绝不重视自己的女性打扮。她和母亲逃难住在红柳村老侠士邓九公师傅家里,为给母亲治病,不愿多打扰师傅才骑驴下山,一来打探仇人下落,二来练习武艺,顺便掳些不义之财,结果遇到了老诚持重、心事重重的安公子,不但没有打抢,反而保护了安公子,杀了强盗和恶僧,成全了安骥和张金凤的婚事,护送他们去往淮安。她怎么会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头戴金银凤,似赶庙会走亲戚那样摆阔卖俏呢?这样求美不是艺术创造,只是演员脱离人物、情境的自我卖派,亮亮箱底的表现,破坏了形象完整,不足为取。
张君秋之《十三妹》
反之,象王瑶卿师父演《武家坡》,给王宝钏鬓角插上一朵小白花,却是艺术家的匠心独运。因宝钏为相府之女,惯于插花戴朵,又听说丈夫死在西凉,茫然期盼,身在山野剜菜,野花处处,选择一枝素花插头,更寓意着人物的情操美德。这是艺术家选择典型细节突出人物性格的艺术创造。如果插的不是小白花,而是小红花,那就大煞风景,有损人物性格了。
所以演员在寻求艺术美的创造时,务须牢记特定的人物性格和环境。艺术创造,是为突出人物性格,造成耐人回味的深广意境,而不是为表现演员自己。演员技艺的突出表现,必须是在有益于塑造人物鲜明生动的性格形象时,才是需要的,可贵的。
总之,戏曲演员表演艺术,离不开程式,离不开“行当”。“旦行”有着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物,演员要发挥个性的独创,熟练掌握和灵活运用技艺,化程式于生活,化“行当”于个性,从生活和人物出发,使技艺融入情理,创造出戏曲舞台艺术美的鲜明形象。现代戏提高表演艺术质量,也需要在适应戏曲表演艺术的规律中去发展创造。
所谈不见得正确,欢迎大家批评指正。
(《陕西戏剧》198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