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诗选:在涠洲岛汤显祖像前
施施然,本名袁诗萍,诗人,画家,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曾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河北省政府“文艺振兴奖”、《现代青年》最受读者喜欢十大青年诗人、三月三诗人奖等,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钟山》、《文艺报》等国内外报刊,部分诗作被译为英语、瑞典语、韩语、罗马尼亚等语言,出版诗画集《走在民国的街道上》(台湾)、诗集《青衣记》、《杮子树》等,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国画作品多次入选国际国内画展并被收藏。
故事离苍白正远60x40cm
秋天记
当夏季闭拢,秋天开始张开
巨型的透明口袋,试图将
万物都装进去,换成金子的颜色。
对此,我已习以为常。依傍着
黄昏温柔的手臂,在花园里
散步,成为我最新的习惯。
平原的风刮过来陪伴我
正如此时
它环绕在我发梢上
和云杉、银杏的气息相仿。
但我无法耽于美。黄金的假面后
我看到的常是,人骨的白。
一位年轻妈妈从我身边的鹅卵石径上
急急走过,爱的眼神惊恐——
我不知,当秋天被剜去双目
天空降下的雪,是否如我此时
猎猎燃烧?
而大地凋零之际,谁又能
将时代的遗体带走。
我必须如实记下这个梦
这个国家最新颁布的律令:为了轻装
上阵,精良装备,只允许存在固定数目的居民
多出来的人们
必须死去一批
有人幸得了活着的指标
有人榜上无名
为了社会环境井然有序,我看见一些人
自发地协助相关部门
劝说另一些,从这世界消失
在暗绿的楼梯转角
他们的话语像水中温柔的游鱼:
一切以国家的利益为重。而另一些人
不情愿
但也无言以对
作为旁观者我惊诧得难以置信
我想呐喊。或者逃跑
当我挣扎着弄响了大门上的铁锁,那些蜡具般的脸
齐刷刷地转过来——
模特记
挺胸,收臀,翘起白天鹅的下巴
把仙鹤的身躯迈成猫的步伐
光鲜亮丽登场的背后管它紧绕着命运这甩不掉的毒蛇
此时她是女王
丁字位亮相,转身,180度留头
重金属,T台,闪光灯仿佛一个虚拟的道场
去死吧,地下室
去死吧,房租,色鬼经纪人
你们,全都踩在我脚下
她没有笑容
但此刻美貌异常。她眼神迷离
如女神降临。噢上帝
请收下她出离的灵魂
先锋记
把一些日常的事物堆积起来,比如
卖菜大妈的牢骚
手机里收到的段子
一截锈铁。两把木头椅子。楼上熟女晾晒的
褪了色的胸罩。或者
穿过滴答的水滴,看
乳房挂在外面
子宫挂在外面
呻吟挂在外面
尖叫挂在外面
仿佛世界已经逼仄到必须
透过阴道向外看。就像鲜血染红的旗帜。就像
内衣外穿。他们说这是先锋。
听弦60x40cm
樱花记
高铁上五个小时的寂寞,是抵达盛放前的
喜悦,因为我有关于美的目的地
细雨微波燕双飞。从东湖至珞珈山
我的眼睛只看见了美的东西
世界已是满目疮痍,能看到美
才是一种能力,我情愿做一个美的饕餮者
我愿意撑着伞绕树三匝,仰脸闻一闻
漫天植物的香气。这是樱花的气质
这是樱花的魂魄。它们渗进春天的泥土
渗进嗜爱者的心里
而如果你有酒,那是最当时令
“赏樱时节须饮酒,不懂酒者
不配觊觎樱花之美”。所以
当我深埋的暴烈在樱花树下发作
花瓣似雪片飞舞,自半空纷纷飘落
这是樱花的光芒,樱花照亮朝觐者的心
在岳麓山
椤木和红枫不是你。
香樟也不是。两三只黑白相间的鸟,在爱晚亭嫣红的夕照里
忽高忽低地飞。雨丝闪亮,
但不是你。
你小憩在半山腰的云雾中:“我的浆果
已经爆裂成谶,就像
这满山割不断的香气,有忠实的能力
陪你,走到消逝。”
而此时麓山寺钟声四起,人间的烟火
正炽。倘若穿石坡的一镜湖水缄默不语,我
又能说什么呢?三月清风绿意荡漾
群峰、蔷薇、好时光,都在原地。
沙溪镇
清晨出门,穿过四月清风
清风从前朝刮过来,在沙溪镇的木桥上
与我撞了个满怀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薄粉色的皮衣
此刻很奇怪。我应该弯回去
让母亲给我换上,她亲手缝制的对襟小袄
古老又新鲜的清风有通幽之美
巷子里鸟鸣清脆,是来自元朝末年的方言
我听不懂,可是
我有母亲缝制的花布衣裳,仿佛回到童年
我在童年的沙溪镇上继续往前走
青石板路上还空无一人。紫藤在河对岸
一串一串,像晾衣杆上姑娘们忘记收的香囊
还挂着昨夜露水的清辉
在沙溪镇四月的清辉里我行色匆匆。我要去赶
凤和楼老板第一笼热气腾腾的水磨年糕
顺带,听他讲一讲当年在上海滩的老故事
雨落无名湖
雷声滚动。由远及近
惊醒我的浅睡。惊醒了小岛的清梦
撩起窗帘,翻卷的白云不见了
林间翩飞的蝴蝶也不见了
雨线细密。这人间忠实的信使
携带着天空的密信正扑进来时的湖面
雨落无名湖。雨落我心湖
浅睡中暂时隐没的人
重又回返
放生在地上,很久,才恢复出原本的形状。”
在涠洲岛汤显祖像前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穿过
细密的相思林,火山岩,粉紫的花丛
硕大的仙人掌沿山脉攀援。树荫里
被阳光割裂的树脂散发着浓烈香气,随鸟鸣
安祥地滴落。我
循着木质台阶,盘旋向下,看暮色
从天边撒下巨大的网。看海水平静地退后
又返回。现在,停下来,在这骄傲的岛屿
独自站立,仰起脖颈——
(忽略我身上妍丽的衣裳,就像忽略你
笔下那些美艳的词)——我相信
是性格中一些很硬的东西,使我们先后出现在这里。
执扇56x44cm
涠洲岛之夜
落日收敛了最后的翅膀
潮汐正在形成。栈桥,火山石,鳄鱼岛
森白的珊瑚滩仿佛一群海妖的艳骨
悄无声息没入升起的浪潮
浪花仍是白的
堤坝是白的
几位诗人说笑着走在民国的石头路上
灵魂是白的
我们已经走了多久?
心上的尘埃已经堆积了多厚?
在海水青涩的涠洲岛
在月光古老的涠洲岛
在与自己相遇的涠洲岛
对于怀抱一盆炭火的人,一杯龙舌兰
不够
是谁带头唱起了广西的民谣
住在我们身体里的中学生,集体复活
赤脚走在雷州岛
穿过雷州百万亩森林,等于穿过了百万吨氧气
我眼含热望,肺腑吐纳清气
像传说中的海外仙人赤脚踏上雷州岛
北部湾的海水漫过来,带着天空的蓝
它抚摸我温热的脚趾,冲决我心中郁积的块垒
我吐纳百万吨的新鲜空气,我要做一个通体湛蓝的人
在雷州岛我怀揣着湛蓝的心脏,如揣着雷霆万钧
世事炎凉,妖孽横行
我愿做一个惩恶扬善的霹雳之君从天而降
斩除人间的污浊雾霾一片
我在雷州岛上揣着雷霆走,海滩上停泊的渔船
拖挂着陈旧的韵味
符合历史角度的美感。说到历史
我忍不住回头看,寇准和苏东坡
一改肃容,在雕栏宋园里正摸着胡须向我颌首微笑
揣着一串长笑我赤脚走在雷州岛,再往前
就是海水深处了,越南和老挝就在对岸
南中国海和北部湾横隔中间
热带榴莲的异香飘洋过海,它是美食主义的宗教
我也有我的宗教,我伫立在雷州岛的海岸边
像通体透明的仙人,像湛蓝的墨水倒进了透明的北部湾
荷花记
深夜里我与荷花对视,池塘幽静
红鲤吐泡泡,我吐出郁郁寡欢
“骨香不知自,色浅意殊深”
深夜里赏荷,最得真味
美院的学生们不懂荷花的写意
都在这两句诗里了
荷花自知美,在污泥里
也会长出一颗洁白的心脏,更不消说
在黑夜,荷花也会保持着向上的姿势
不会因人看不见就懈怠
不解荷花的人就不要做画家了
也不要做诗人。因为
荷花是时代的不合作者
艺术也是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不合作者
但肯定是不合群者
我也想做一株荷花,内心里有一个角落,这些年
忍着痛没有长大
荷35x56cm
青芒果
我走在广州美院五月末的芒果树下
夕阳的金子在树冠上哗哗流淌
我抬手摸摸发烫的脸,哎呀
芒果挂满树,还没有睁开青涩的美目
可是,我分明听到了它们的笑声
像童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它们还在妈妈的怀里吸吮
绿色的乳汁涨满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它们有没有爸爸
是不是也像我的爸爸穿着军绿的大衣
我想告诉它们,长大后
不要忽视父亲高贵的姓氏
我还想告诉五月底的夕阳收起金子的翅膀
快快还我满心满腑的清凉
因为我被一树酣睡的青芒果当头击中
我被一树的青涩当头击中
露天电影院
黑夜的布匹垂下来的时候
心灯亮了
五一广场的大银幕升起来的时候
用过的碗碟零乱在桌子上
月亮睡着了
梦中的向日葵张开手掌
小儿女们,苦恼又喜悦
嘴唇衔着嘴唇
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一个多情的哥哥
在梦中驾着白马
仿佛骤然来到世界之外
我看见了另一个我,眼含烈焰
母狐般灵光一闪
在别人的命运里提前长大
我的露天电影院哪里去了?
我的露天电影院就在老地方
骑着半截灰色的城墙,手拿甘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