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的困惑
在豆瓣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的家庭是一个双独家庭，孩子主要依靠丈母娘在带，作者很自豪地声称自己不要二胎，还请了个保姆协助丈母娘，“老人没有义务帮着带孩子，……老人给我们分担了太多的责任，我们没有理由再去占用老人的时间和精力，老人需要有自己的生活，需要去寻找自己的快乐，去找自己的价值和存在。”这篇文章下面一片为作者鼓掌叫好，但这对我而言真是个魔幻现实，我猜这些人都没自己带过孩子。
作为一个亲手把孩子拉扯到快三岁的全职妈妈，我来谈谈我对带孩子的感受。尽管我基本不做家务，从来不做饭，只要老公休假我就把孩子扔给他爸自己去浪，然而我这三年依旧数度崩溃。人想活出个人样，起码的条件是吃喝拉撒自理，有基本的沟通能力，然而三岁前的幼儿并不具备这些能力。你可以想象一下照顾一个失去自理能力的老年痴呆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是两相比较人们更愿意带孩子，当然孩子更可爱，而且不管孩子有多难带，照顾他的人终究能挺过来，并从这段经历里收获远超于时间、金钱的富足，这是因为孩子会长大，这本身就带给人力量，也会让照顾人渐渐从中解脱，你的工作会越来越少，甚至会对孩子不再依赖你感到一丝惆怅，过去的辛苦化为了甜蜜的记忆，让你在闲暇时每每回忆起都既感慨又充实。但是——请注意，我这里所说的带孩子，是带你自己的孩子，给别人带孩子可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想象一下你辛苦工作几十年终于退休，然而还没来得喘口气就被你的孙子或外孙缠上了，你努力克服更年期后激素的不平衡和初入老年身体的不适，一天到晚围着一个生各种状况的孩子转，关键这还不是你的孩子，你对这个孩子说了不算，这孩子病了伤了你比父母承受的压力还大，而且你还得承担别人家的家务，搞不好还得自己贴钱给人家养孩子，终于这孩子长大了，上学了，好带了，他就会投入父母的怀抱，不想再跟自己散发着老年人臭味又烦人的祖辈再待在一起，有良心的顶多逢年过节来看看你。你的一辈子被家庭和工作消磨，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自己的生活，而你追求自我的最后机会——刚退休的生活——也被带孙子剥夺了，如今你老了，脑子不好使了，身体也坏了，你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想攀附住曾经帮助过的儿女，然而他们告诉你，你要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会再占用你的时间和精力，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可是一个六七十岁为家庭生活了一辈子的女人可能懂得什么叫自己的生活吗？你最好逆来顺受，这辈子反正也快过去了，如果你觉得不公正，你愤怒了，你去指责那些子女，他们的脸会当场拉下来：为了你我们连二胎都不生了，为了你我们还专门花钱请了个保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果你继续纠缠，你就是世人眼里蛮不讲理该早点去死的老年人，人们对你的要求是做个慈眉善目忍气吞声的老太太，你不该愤怒，你不该有怨言，既然你没本事给子女留下千万百万的，那你应该感谢上苍给了你机会让你这把老骨头为子女做了贡献。既然你这么好用，那就活该被用死。但如果你不好用，每天旅游搓麻跳广场舞，六十岁不带孙子的女人估计比三十岁不结婚的女人名声还差，而且攻击你的女人绝对比男人还多，首当其冲的是你的女儿或儿媳。
如今的网络话语权主要掌握在年轻人的手中，老一辈的信息传播能力大概止步于朋友圈里发发“不转不是中国人”，年轻人离老尚远孩子尚小，所以网络上关于亲子之间索取的主流观点是父母就是欠孩子的，如果子女成年后你无法给他房子车子存款以及免费带娃服务，那么你就是不合格的父母。如果你斗胆在微博上说一声以后我不给孩子买房子带孩子，十秒之内就会有喷子赶来。如果你家是个儿子，大家会诅咒这孩子孤独到死，如果你家不幸是个女儿，那么重男轻女的你的这番言论一周之内会被各位大V转载批判，然后田园女权们会继续转发大V们的真知灼见，力求你被批倒、批臭。
今天我还看到一条有意思的言论，大概是说现在生孩子不划算，鼓励大家都不要生孩子，过去人拼命生孩子是因为孩子是劳动力，老子可以通过剥削儿子的“剩余价值”致富。我并不是个共产主义者，但有限的马哲知识让我明白“剩余价值”这玩意儿似乎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如果小农经济就有剩余价值了，那秦始皇活着的时候我国就该进入资本主义了，我们现在起码也得是个共产主义初级阶段了吧。然而就这么个狗屁不通的东西被当成真知灼见各种转发，我在下面斗胆说了下这“剩余价值”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立马被友邻礼貌地质疑“你一顿反驳了人家的论据，论点可一点儿都没反驳到啊（笑脸）”。看看现在的人有多精明，精明到对生孩子不划算这事儿理解深刻到即便有人拿“剩余价值”来解释都能立刻明白作者的精髓。一边喊着父母不买房子不带孩子就是废物，一边叫嚣着生孩子屁用没有，我想我们的后代会更聪明。真想看看等我们老了，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那时候所有的社交网络想必都异常热闹。
说到对老一辈女性不公正的言论，我想起来在豆瓣上还看过一篇文章，也是某中年男士写的，他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女儿太小，自己带不了（让他带孩子真是屈尊纡贵啊），孩子主要是奶奶和妈妈在带。这个奶奶有一日给作者发了一张他小时候他们一家人的照片，作者立刻大怒，认为如今自己和妻女才是一家人，他老妈凑什么热闹。另一方面当作者的父亲在酒桌上训斥了作者，这个奶奶立刻站出来批评丈夫，认为儿子已经长大分家，丈夫没有批评的权力。从后一个举动来看，这个奶奶和自己的老公显然不是一伙的，然而从前一个事例来看，他儿子显然也没拿她当一家人，虽然他儿子的家庭离了她根本就运转不了。下面的评论一方面赞扬这个儿子不认自己的妈为一家人是深明大义，另一方面赞扬这个老太太怒怼自己老公的举动是深明大义，那么，这个年迈的、有老公有儿子还有孙女的女性到底归属于哪里？她活了一辈子的价值在哪里？她自己的家庭显然慢慢在解体，然而他儿子的家庭并不接纳她。我们现在都喜欢看年轻的女性和传统女性义务各种叫板，然而没人喜欢看一个年迈的女性扔下老公儿子孙子带着新交的男友/女友去浪迹天涯，一个女人敢这么做就算不被喷成老狐狸精，起码也会被意味深长地劝诫要考虑考虑自己的养老问题。如果你现在拿养老说事儿对一个年轻女性逼婚，那么请做好被喷死的准备，可是年迈的女性却被这个问题栓的死死的。然而，她们真的收获了自己想要的晚年生活了吗？她们得到子女的接纳和尊重了吗？她们拥有自由和快乐了吗？甚至当她们真的疾病缠身的时候，真的有人像感动中国上演的一样为她们端屎端尿了吗？
我觉得带孩子让我收获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对人性的理解。孩子多么可爱，多么无辜，大人与之相比多么复杂多么肮脏，你把月亮给一个孩子都不为过，但现实是你的睡眠被剥夺超过一个星期你就想掐死他了。我们人类发明了很多好听的词汇，无私，奉献，忘我，这些词像咒语一样让我们忘记了人性的生理和心理限制，不管孩子多么可爱，没有人能像圣母一样从早到晚围着孩子转，母亲需要休息，任何对此的否定都是剥削，没人应该被苛责，就像我们不该苛责别人，因为我们都是拥有同样生理心理限制的物种。我觉得养老是一样的道理，一个那么可爱的孩子都让人发疯，想想看一个散发着死亡气味的老年人会让人多么崩溃吧，不管你怎么向父母许诺自己要当感动中国大孝子，不管你的孩子怎么向你保证会给你教科书般幸福的晚年，你都不应该信。既不要相信别人，也不要相信自己。然而衰老和年幼不同的地方在于，一个人的降生是他无法控制的，但衰老却是可以预见可以规划的，子女不应该绑架父母，父母也不应该绑架子女，人越有安排自己生活的能力，他就越能少给别人带来麻烦。我们的父母很少有人拥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们从贫穷的年代长大， 又被传统道德所束缚，他们的形象往往是负面的，固执、刻板、催婚催生、插手别人生活等等等等，然而他们“很好用”，给车给房给看孩子，还没有怨言。我们鼓励年轻女性不要为家庭所困，即便有孩子也要有事业有美貌，然而于此同时那些没人带的孩子、没人做的家务是谁在承担呢？那些本该自己搬砖偿还的房贷是谁在偿还呢？当然，如今的网络不是老一辈的天下，他们无法在网上和年轻人旗鼓相当的讲道理，他们只是这个网络年代好用又让人讨厌的一代人，今天女性的独立是建立在对老一辈女性剥削的基础上的，然而她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看看网上骂婆婆的跟骂丈母娘的比例就知道了，女性依旧在欺压女性，老一辈压迫新一辈，新一辈压迫老一辈，然而男性依旧是缺席的。
我觉得催婚催生和绑架带孩子是同源的事情，当你不想结婚的时候，催婚催生的父母自私，当你有了孩子的时候，父母有义务享受三代同堂的乐趣，这也是现代人鸡贼的一面，只是网络是年轻人天下的情况下，没人把这些说破。有人在抗拒传统道德，有人在利用传统道德，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其实都生活在过去，有些东西从未改变。我们不断捧高年轻女性的地位，却不遗余力去污名化老年女性，她们不带孩子不顾家庭就会堕落，她们愚蠢又没有价值，催生的她们是腐朽价值观的代表，带孩子是她们自我救赎的方式。光是女性，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被分成三六九等的。
不过这种“好用的父母”可能是最后一代了，新一代精明的父母要崛起了，互联网让他们更早明白养儿无用，但是他们面对的是更贪婪、更精明的子女。他们不必等到结婚生孩子才幡然醒悟要早点掏空父母，也许他们大学甚至高中就明白了。我看过一篇育儿文章大概是批判某小学生看不起自己的父母没钱还生二胎，他要努力学习充分利用父母的资源早日摆脱这个家。看来我的预期还是太乐观了。如果他有个一代更比一代强的弟弟，不知道他们家以后得有多热闹。现在这个世界，你丑、你穷，你就是有罪，那如果你老呢？也许有些人永远不会丑不会穷，但只要不趁着年轻赶紧去死人人都会老，等我们老了，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不觉得子女成年后父母和子女计较利益有什么不好，事实上对利益问题越开诚布公的家庭关系往往越好。这就像夫妻之间越坦诚，感情往往越深，亲子之间越坦诚，亲情更不容易变成彼此憎恶。如果我的孩子未来向我求助，我希望他能坦诚，而我也会坦诚，你要什么就讲清楚，我觉得可以满足或不可以满足，我也会讲清楚。开诚布公有利于建立家庭成员之间的平等和公正，如果一个家庭默认去剥削某一个人，这必然是一种畸形的家庭关系。也许这种剥削被亲情的伪装所掩饰，但被掩盖起来的不公会腐烂发臭，中国人都怕过年，因为一大家子团聚总是会散发亲情掩盖下的恶臭。如果一个人被长期剥削，也许他表面上不会反抗，但他会利用这一点在道德和情感上去勒索家人，这比物质上的剥削还要恐怖。中国人不喜欢在熟人间开诚布公的讨论利益问题，亲子之间就更别提了，但时代在变，我们无法用传统的价值观解决一切，这是人人都回避不了的现实问题——你愿意给你的孩子多少钱？买房？买车？读书到三十岁？养孩子？让他一直啃你？——你的孩子愿意为你养老到哪一步？端屎端尿？床前尽孝？请个护工？给点儿钱？把你埋了？找个人把你埋了？你的金钱和精力有限，孩子的时间也有限，这就是现实。
现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然而我们有悠长的关于家庭和亲情的传统，我们一部分生活在现在，一部分生活在过去，生活在过去的一部分帮助我们的现在不至于在时代的洪流中立刻分崩离析，然而他也像个累赘一样让我们觉得窒息。我们对传统的价值观好像没有什么留恋，旧的一定是错的。也许汉服和诗词不错，但是孝道绝对是有问题的，让背《弟子规》的学校应该统统被炸毁。我不是个传统价值观的捍卫者，然而我深深的感受到我们现在的生活其实仍然在被传统支配着，而且如果传统全都崩溃了，我们会收获一个更好的社会吗？我不相信恢复传统会带来幸福，但我觉得现在赤裸裸的贪婪和算计也并不让人舒服。我现在离老还远的很，我无法想象当我七十岁的时候我会怎么想，就像二十岁的我也无法想象现在的我。当我看着我的孩子的时候，我的内心是相信亲情的，然而当我面对我的父母的时候，我也会被贪婪和怨恨所俘获，当传统价值观在约束我的时候，我深知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并不遗余力的挣脱，当我面对如今赤裸裸的价值观时，我想我还是没有办法全盘接受，那让我感到可耻。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否爱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爱着他们，然而我深知自己爱着我的孩子，意识到我无法给他整个世界让我感到痛苦。也许他终将变成更贪婪的一代，那么我会变成一个好用的母亲还是一个自私的让人唾弃的母亲呢？如果非让我选的话，我想也许我会放弃儿子，而不是放弃自己。但这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老过，我现在还年轻。
我想很多人会不赞同我，身不由己、社会体制等等等等，都逼迫我们不得不选择如此生活。然而我认为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现实存在问题，但大多数人的选择是掩盖甚至维护现有的问题，而不是通过思考做出改变。当一个人问出“不然我该怎么办？”的时候，其实他已经走入维护现有问题的怪圈里了。诚然现在出生率在降低，但中国依旧不是世界上出生率最低的地方，我们仍旧是个人口大国，一个人生不生孩子无法左右一个国家的出生率，但现实告诉我们更多人在不假思索的接受现实。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仅仅是经济或是体制？我想也许更深，真正的问题扎根在人性里。从众、自私，这是人的本性，比起痛苦的思索自己的生活方式，按其他人的方式生活是最简单的，至于是否公正，是否真的有益，大多数人不会思考，反正想要借口现实中一抓一大把。
人生而自由。启蒙时代的思想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被金钱统治的年代依旧有意义，人天性中利己与利他的矛盾贯穿人类发展始终，这是生活在哪一个年代的人都必须面对的。社会永远会准备一套用来维护现状和掩盖问题的答案，但人可以自由的选择和思考。是的，我还年轻，养老离我还很远，我无法给出一个答案，但我活着不就是为了用自己的生命为这些现实问题找出一个答案么？我想生命不是一场考试，并不存在所谓的标准答案。我身为一个渺小的人，能教给孩子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痛苦但负责的思考自己的人生。只要做到对自己负责，不管是温情还是冰冷，这都是我暮年时乐于见到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