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望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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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东方,极目远望,望不见我的故园。故园已老。雄健的阔背被岁月压得弯若满弓,黄褐色的皮肤层层皲裂看不出当初模样,我也从垂髫小童行至满鬓风霜。我的故园,似幼时养过的黄皮老狗,耷拉着眉眼,肚皮拉得老长。多数时候,总是静卧不动;就算起身踱步,身影也越来越薄越来越淡,仿佛只是一道浅浅的影子。
我有些悲伤。我没有远离,故园也在原来的地方。可我分明觉得,我的故园,越来越远了。他也会像黄皮老狗一样,静静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么?
我的故园,坐北朝南,门前老槐两棵,屋后小道斜至一方池塘。如今想来极为普通的去处,却是儿时我的乐土。“月出东山,苔扉向关;长烟苒惹,寒水注湾,”杜牧的故园在少陵原,杜曲之右,朱坡之阳的秦地。园内茂林修竹,房上引泉,流水潺潺,终南山如在眼前,然彼时名满天下的小杜感怀颇深的,也不过是朱坡波光粼粼的池塘。幼童亲水,看来是古来有之,天性使然。
屋后池塘边,生着一排桑树。春来时,嫩叶勃发,不日便绿意满树。一众孩子水边戏耍时,时时拨开绿叶,关切着叶芽间冒出的小桑果。桑果初生时如一颗淡绿的虫卵,在绿油油的叶片间掩藏着。春风渐暖,桑果也在膨大,淡绿到青绿,再到微红。初红的桑果仍是硬硬的,表面浮着一些微微的绒毛。等到杨柳风拂过桑叶,润过几场春雨,桑果逐渐剔透晶莹,颜色愈发浓郁的紫,到最后成熟时,似一颗颗黑亮亮的珍珠藏在叶间。那些春日,我是绝不会赖床的。一睁眼,翻身下床时天空刚刚泛起青光。向外奔去时鞋子还未趿好也不去管了,只管扑踏扑踏跑至桑树下,脚后跟一蹭,脱鞋上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娃娃有桑果吃。高高的枝丫上叉腿一坐,捋两片桑叶叶面相对一穿插叠合,这就成了一个盛放桑果的杯子。要是收获太满冒出杯口,便将桑叶顶端一合,叶柄处留一个小空隙,杯子举高,孔隙对着张大的嘴。用巧劲儿慢慢挤捏,深紫色的桑果汁顺着孔隙流进嘴里,一股甜蜜的芬芳。若是吞咽不及时沿嘴角淌到衣襟上,那就得当心回家挨母亲一顿骂了——桑果汁浸到衣服里,是怎么刷洗也洗不干净的。只得灰溜溜地缩着身子,乌紫着小嘴唇儿摸回家去。
桑果熟透时,池塘边木槿花丛正拼命拔节长叶。和风熏人时,木槿已窜至比成人还高,花苞也密密地附着在纤长的枝条上了。深粉色的花瓣尚未伸展开来,却也不似别的花苞紧紧贴合抱成一团,只像一个老婆婆纺车上的线坠儿。晨光熹微中,略显羞赧的木槿花慢慢舒卷花瓣,绽开成一个个小粉碗,坠满了枝条。我们在木槿花丛里穿来穿去打闹,嬉戏,累了,一屁股坐进叶丛,信手抓几片木槿花瓣丢进嘴里,清新微甜。有手巧且爱美的姐姐,拈一片木槿花瓣,从底端深红处轻巧地剥开,均匀分成左右两片,却不拉断,让花瓣里的汁液渗出后贴按到额头,做出一片立体的花钿。我自幼手笨,掐上几朵木槿都剥不好,于是转移目标,扑进池塘西边的红薯田里,拽出一根长得粗壮的藤,选几片长得最长的红薯叶,顺着叶梗用脆劲儿一掐,要极为当心,不可掐断叶梗外那层蝉翼般的皮。然后换相对的方向,如是下去,把一片红薯叶做成一串透绿的珠链;再把叶尖摘去,留一个心形,如珠链下坠着一枚心形吊坠。完工之后,系在脖颈间,倘若还配上绿珍珠耳坠,活脱脱一个富家小姐,自是一派雍容华贵,走路便用鼻孔望天、眼角看人了。可惜双手只能掩在袖底,不然满手红薯藤叶的汁水淋漓,着实不美。
金乌西移,彤云满天。木槿花缩起了花瓣,身影掩进叶丛。我们也得在暮色降临前回家。于是三个两个嘻哈笑着,踩着一级级石板走到池塘边,洗手归去。池塘边青草遍生,给水虫们提供了舒适的乐园。蝌蚪自是寻常不过,有一种唤做“水耙子”的,通身乌黑,肢节细长,能在水面轻盈地来去,前后肢悠然交替,如毛笔行过,落下一行灵动绰约的瘦金体,应和着偶尔几声蛙鸣,如一幅清灵古朴的水墨写意。
我很是喜欢这方池塘。不单单是因着戏水的乐趣,更多的是感激这池塘养育着四围许多生灵。然而也有不喜它的时候。一日中午,母亲在屋旁唤我。我一边应着,同哥哥去池边洗手。石级不宽,刚好够我们俩一人一头蹲身下去。拨弄了两下水虫,我一边抖落着手背的水一边起身,没料想兄妹俩太有默契,后背撞在了一起。我被这一撞反弹得踉跄着向前一扑,咕咚一声栽进了池塘里。一惊之下不及反应,就置身水下的世界。闭眼前的瞬间,竟依稀看到几缕水草,被水波激得左右招摇,我也同水草一般,任水拖拽着下沉。突然一股力量一拖一带,哗啦一声,我被哥哥把着脚脖子拖出了水面。浑身湿淋淋的我跟哥哥瞪着眼对视片刻,决定爬到池塘后的小山坡上晒干我的裙子去,不能让母亲知道,责骂是小事,却是怕母亲知晓后担心,不放我们出来玩了。
母亲终是骂了我们好一顿。倒没发觉裙子湿过,只是一直追问为什么叫了不回。我不吭声,任哥哥磕磕巴巴地编着谎话,挨老妈的碎骂和唠叨。我是心安理得的,谁让他把我挤下水的呢。然而天道轮回,欠着的终是要还。不久后一日,我攀在桑树上看哥哥与邻家弟弟打赌水下憋气。两人一头俯冲下去,我还没开始计数呢,水花四溅,钻出个泥脑袋,原来邻家弟弟一头撞到浅底了。我笑得忘形,倏地从乌桕树梢栽了下去,径直落进了水里。幸好树并不高,水也不深,倒无大碍,却是被周围伙伴们毫不留情地嗤笑了一场。
池塘边的木槿花丛越长越盛,渐渐有掩没池边小道之势。因着新修了公路,平坦宽阔,小道渐少人行,荒草蔓生。当年同伴或求学或远行,唯桑树没了一众猴孩子日日攀爬摇晃,得以安然地向上向高,长得葱葱茏茏,尽享一方天空。
我那时已到县城读书,在家中呆得甚少。与故园相见,唯一冬一夏,再无春秋。故园门前老槐已倾,水泥地上留下两个虚空的坑洞,两截黑朽的木桩。洞里黑色黄色的蚂蚁仍在来回奔忙,却早已不是那年那一群了。幸而在故园的日子依旧是闲适的,我自可以同小时一般在屋后池塘边消磨一个下午。抱一本小说,倚靠着桑树而坐,也有“面朝池塘,木槿花开”的悠然味道。就这样坐在水池边,同草木一起呼吸,把头埋到白纸黑字的世界里去。实在颈子发僵眉骨泛酸了,抬头转转脖子,深吁一口气,与木槿花相视一笑。风吹过来,桑叶簌簌作响,红薯地里密密匝匝的叶漾起一片深绿的波浪。偶有一只绿皮青蛙跳过来,我恶作剧地抖抖没在草间的腿,惊得它立时调转方向,朝草丛更深处跳去。
青春几何时,黄鸟鸣不歇。我不是李白,江湖游荡白了华发。然而却也悲哀地觉察,虽身未至天涯,我也失了回乡的路。一别经年,我与故园生疏了彼此,相逢都不由半晌怔忡:我披挂着满身风霜,它蓬着头垢着面。故园老了,散落了青瓦,颓圮了山墙。屋后供养我奔走长大的小道已被各色灌木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我手持木杖一路披荆斩棘拽着挂破飘荡的裙摆,踉跄走去池塘,池塘不知何时已经干涸,瞪着空洞的眼睛与青天相对。那些油黑滑溜的蝌蚪,干枯瘦长的水耙子,月夜里此起彼伏的蛙鸣,池边生机蓬勃的木槿花,都已杳无踪迹了。池边桑树还在,被一众野草围困,枯瘦着枝丫,为我难以相认的乐土画上了墨痕深重的叹号,轻烟般的叹息。
一年岁始,一年岁暮。我心怀故园,常常沉醉在时间的长河里,故园的样子却愈发朦胧,不复清晰。岁晏何所从?故园东望,山风不胜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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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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