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悲哀也哉 ——读赫尔岑手记之四十四
总第1453期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历史上最伟大的身影,都是向往人类文明的人在追寻的路上留下的。他们在荒漠的死寂的境域,奋然而九死不悔地前行。他们遭受到疯狂的仇视,巨大的冷遇,甚至苦役、放逐、牢狱、饥饿竞相缠身,就是不退却、不屈服。为了心中的信仰,为了人类走向美好之境,他们把自己的生命、青春、才华、家庭、爱情、幸福,都献了出来,即便从身上榨出全部精髓也在所不惜。
赫尔岑笔下记述了一个奥尔西耶夫。此人被空想主义浸透骨髓,犹如神在主宰了他一般,疯狂、迷醉、执著,就像离弦的箭直奔“的”似的,没有任何中止和回旋。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撼动他的信仰。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他一切都充耳不闻,一切都不屑一顾,浑身涌动着不可遏止、永不枯竭的力量,眼睛里射出疯狂的目光,脸上始终露着坚毅倔强的神色。
理想毕竟只是理想,不是现实,即便是合理的理想,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理想,距离现实也有遥远的甚至不可测度的距离。但是,空想呢?幻想呢?不切实际的空想,有时根本就是幻想,有时的幻想,甚至根本就是妄想,是海市蜃楼,是画饼充饥,即眼可见而手永远不可及,即使是见到了也是幻想之物,虚幻之景。“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也仍然只是听说,谁见过呢?!
而我们的奥尔西耶夫却不这样。他的脑壳和心胸全被空想主义塞得满满的,整个精神和灵魂全被空想主义所支配。他觉得这个空想的社会灿烂温馨、美丽如画,而且就在眼前,出门就能看见,迈步就可踏入,根本没有距离,即便有距离,也值得为之奋斗和献身。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激动得热血沸腾,觉得自己虽然算不上历史的火车头,但可以充当一名历史的先锋战士;虽然算不上黑夜中天上的北斗,但可以充当海上航行的灯光。他无畏、热烈,目光炯炯,摩拳擦掌,钢枪紧握,认为自己就是光明的使者,黑暗的斗士,可以移山填海,可以降妖除魔,可以创造太阳和月亮,驱走黑暗和寒冷,带来光明和温暖。感到自己就是救世主,能够挟带疾风暴雨冲洗一切污泥浊水,能够以磅礴之势摧毁扫荡旧世界,让一切凶残、污浊、卑微的灵魂在自己庄严的英气冲天的气概中颤抖。甚至觉得上帝能创造莎士比亚、拿破仑,就能创造我。
新的巨大的急切实现的欲望折磨着他。一天,他心火烧得太旺了,把手插进自己浓密的头发里,摇着他那闷闷不乐的头,说:“我还没有三十岁,就肩负起这么重大的重任。”
这话听来有点耳熟。原来,恺撒在读了马其顿国王大传以后对自己的朋友说:“……在我这个年纪,亚历山大已经统治着这么多民族,可是我至今还没有做出任何辉煌的建树!”他把自己当成恺撒和亚历山大了,以为恺撒和亚历山大可以做到的,他也可以做到。
他除了热情地进行宣传、鼓动,甚至蛊惑煽动以外,除了日复一日、不遗余力地组织阴谋和暗杀,策划于密室,互相窜连,赋予这类活动以巨大意义外,还以身作则,付诸行动,准备牺牲,并勇敢地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有时候他无谓的浪费自己的精力,就像一头狮子关在笼子里,无谓地走来走去,急切地要冲出这牢笼。他不是一个只会空谈的演说家,他要把自己的主张付诸实施。他组织了几十个人的队伍,虽然很兴奋自己当上了这支队伍的总司令,一向狂妄自以了不起的他,还是没有认为这是十万大军,敢于浩浩荡荡开进尼古拉一世皇帝的宫殿。于是他在皇帝出巡时,组织了一次突袭。这是草莽英雄的一种天性,可惜历史并不作美,不愿成就他。最后自誉为狮子的他,没能显出一点雄风,就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张皇逃脱,惊魂稍定,他竟然冒险混进莫斯科,想借机行刺尼古拉一世。这是何等胆大冒失的行为。他以为皇宫是偏僻村民的茅草屋可以轻易进出,他以为捉住皇帝像捕到一只麻雀那么容易。结果他的双脚刚刚踏进城门,就被人认出。尼古拉一世念及他两次谋害自己未遂,还算手下留情,御批流放西伯利亚三年。
在流放中,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甚至想到要为他的理想而自杀,作一个为理想而殉难的高尚圣徒,为后人留下光照千秋、永远不朽的榜样。然而,他终究没有死,他想亲眼看到他心目中美丽似锦、灿若云霞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是他创造的,至少有他一分的贡献,他是其中的一分子。
他最终熬过来了,大难不死,获得了自由,重见了天日,能正常喘气了,有了过上人的日子的可能性。可他一想到空想的完美社会,又热血冲顶,无法自抑。想到变革,推翻旧王朝,想到自己当上总司令,组织千军万马,荡平旧世界,他的生命似第二次降临人间般,更活跃、更顽强。他完全忘记了曾经发表演说,提出口号,组织队伍,行刺皇上,而被捕而上法庭而被流放的种种苦难和惊心动魄的危险经历,又一头扎进为理想而奋斗的惊涛骇浪之中。他又一次拉起了几十个人的队伍,并一起宣誓,为实现那个空想的崭新的理想社会,消灭一切害人虫,斗争到底。始料不及,出师不利,这支部队迅即成了覆巢之卵,好在他跑得麻利,没有落网。
国内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带着妻子孩子逃到德国,由德国又逃到法国,从法国又跑到英国伦敦。在实在无法生存的情况下,他找到当时流亡在伦敦的赫尔岑。
赫尔岑去看望他。他住在伦敦十分边远地区的一个偏僻的小巷。这里住的都是面有菜色、脸如死灰的流浪者和各色各样骨瘦如柴的工人。在这些没有屋顶的、潮湿的石头走廊里,鸦雀无声,静得可怕,几乎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光,没有一点色彩;人、衣服、房屋——一切都褪了色,形销骨立,烟尘和烟灰又给一切的轮廓涂上了一圈黑色的边框。这里很少看到有人来往的身影,也很难听到小贩的叫卖声,也不见有狗的吠声,因为狗在这里实在找不到东西吃。其间或有一只瘦瘦的、竖着毛和沾满煤灰的猫爬上屋,跑到烟囱上取暖,弓着身子,表明它在屋里冻得实在受不了啦。
赫尔岑走进奥尔西耶夫的寒舍,只见一位非常年轻的瘦瘦的女人,萎靡不振,眼睛都哭肿了,坐在铺在地上的床垫旁,床垫上躺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在发高烧,翻来覆去,很痛苦,眼看快要死了。几天后,这个孩子真的死了,而另一个孩子又出生了。一无所有,赤贫如洗。那个年轻的、瘦弱的女人,或者不如说,嫁了人的小女孩,她勇敢而又平静地忍受着家徒四壁的贫穷。看着她那憔悴、病弱的外表,简直无法想象在这个瘦弱的身体里居然会蕴含着这么大的力量和忠诚。她好像并不觉得跟随丈夫这样是牺牲,也不觉得她年轻的肩上背负着十字架有多沉重。她默默地做着她能做的一切,坚强地承受着苦难。她是她丈夫坚定的同志,她一直跟着她丈夫到处流浪、东奔西走。
赫尔岑给奥尔西耶夫找到一份工作,以解生存之困。伦敦圣经公会刚好要出版俄文版《圣经》,就让他担当校对工作。或许因为生计,他工作很努力。据赫尔岑说,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期。作为同是流浪者的赫尔岑自然希望奥尔西耶夫能够安下心来,多找几份工作,多挣点钱,让自己和妻子儿女生存下去,然后再想其它的事情。
他哪能呢!几经沉浮,潮起潮落,不变初衷,他像千年不倒的灯塔那样傲然屹立。现在,他依然保持着全部纯洁的昔日理想,依旧热衷和痴迷。他觉得岁月急驰,自己一无所成,或许又想到亚历山大和恺撒,认为必须赶快做,不放过任何机会。他似乎并不感到实现理想有什么渺茫,只想迅速大干一场,只要是能为革命的暴风雨起到推波助澜作用,只要能摧枯拉朽,他都热情奔放,百倍疯狂地干。他酷爱破坏,在推倒过去的一切中享受快乐。
他又走了,举家去了土耳其,在那里漂泊了一阵,无法立足,又到了图尔恰。他在那里建立了宣传中心,为哥萨克的孩子们开办一所学校,同时进行空想社会的公社生活的试验。
不久,他做的这一切都失败了,他组织的一批流亡者也各奔东西,不再来往。他想找个工作聊以糊口,也遍寻无着,他绝望地望着可怜的、饿得面黄肌瘦的妻子和孩子。有时候赫尔岑给他寄些钱,但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常常,我们根本就没有面包。”他妻子在临死前不久在她丈夫写给赫尔岑信的附言里说。
悲剧全部来到他的头上,他的大女儿死了,过了几天二女儿也死了。这双重打击,促使妻子生命走到尾声。她问他:“你记得吗,你曾经答应过我,我快要死的时候,你会告诉我,这就是死。这是死吗?”他回答她:“这就是死,我的朋友。”于是她再一次地嫣然一笑,后陷入昏迷,死了。
接着临到自己了,一生笃信理想、活力四射、履险蹈危的他,终于垂下昂扬的头,身体干瘪、瘦弱,但眼睛里有一种超乎一切的情感,淡淡的忧伤中还含有一种圣徒的圣洁的意味,仍有一种坚定不变的向往。
奥尔西耶夫慢慢叠进一个古老而遥远的神话,那里有一个凡人,他同挥动着蜡粘起来的翅膀羽毛一起摔落下来。他为了信仰——空想甚至幻象,以生命抗争逆境,这种漫长的抗争促使他不断地从一种近似疯狂的浪漫来蔑视逆境的来袭。但他把这当成一种光荣、一种刺激、一种神圣的天职、一种献祭的英雄气质和印记,丝毫不认为这样干有什么不好。他就是要在这一生逆向的行为中,丰满自己,完成自己,让自己圣徒的形象高大起来。为此,他不停地出击呐喊,以身试险,弄得自己穷困潦倒、坐牢放逐、流落异国,哪怕最后承受不住像神话中的那个凡人一样陨落,也在所不顾。
他为了社会的灿烂光明,为了人类的幸福自由,义无反顾、百折不挠地进行斗争,在斗争中承受着无以复加的苦难,在苦难中显示出不屈的意志和英雄的风骨,确实可歌可泣,令人尊重敬仰。
问题来了,他的信仰是否值得崇奉?有时候理想只是幻想、妄念。如果这样,人们的追求只能是缘木而求鱼,最后必定落得两手空空。知其不可而为之还偏偏为之,只能碰壁。远景不同愿景,更不同幻景,执著于幻景不放,犹如系细发而坠悬崖。
如今一百多年了,想必奥尔西耶夫的坟茔和墓碑已经不复存在,但我们切切不可忘记这个渺小但典型的证人。
▲▲往期精彩▲▲
【一脉书香】梁长峨 | 他同烂草一起被掩埋了—— 读卡夫卡手记之三【一脉书香】梁长峨 | 飞不出冰山之域—— 读卡夫卡手记之四【一脉书香】梁长峨 | 都要拯救—— 读卡夫卡手记之五【一脉书香】梁长峨 |连接的绳索断了之后—— 读卡夫卡手记之六【一脉书香】梁长峨 |读《致父亲》之悟—— 读卡夫卡手记之七【一脉书香】梁长峨 | 最后一声口哨—— 读卡夫卡手记之八【一脉书香】梁长峨 | 向谁乞援呢?——读卡夫卡手记之九【一脉书香】梁长峨 | 从这扇窗户往里瞧——读卡夫卡手记之十【一脉书香】梁长峨 | 到底该审判谁?——读卡夫卡手记之十一【一脉书香】梁长峨 | 在法的门前——读卡夫卡手记之十二【一脉书香】梁长峨 | 血缘——读卡夫卡手记之十四【一脉书香】梁长峨 | “分泌腐蚀性黏液”的人——读卡夫卡手记之十五【一脉书香】梁长峨 | 幸福者看不见现实的黑暗边缘——读卡夫卡手记之十六【一脉书香】梁长峨 | 圆形的屋——读卡夫卡手记之十七【一脉书香】梁长峨 | 栅栏——读卡夫卡手记之十八【一脉书香】梁长峨 | 负罪——读卡夫卡手记之十九【一脉书香】梁长峨 | 这是在哪儿?——读卡夫卡手记之二十
梁长峨 | 动物离我们更近——读卡夫卡手记之二十三梁长峨 | 在下陷的谎言泥淖里——读卡夫卡手记之二十四梁长峨 | 漂浮宇宙中的一口悬棺——读卡夫卡手记之二十六
梁长峨 | 一个笼子在找一只鸟(二) ——读卡夫卡手记之三十七
梁长峨 | 只有出生的东西才有生命(外一篇)——读卡夫卡手记之四十四
梁长峨 | 有如上吊自尽的人写遗嘱(外五篇) ——读卡夫卡手记之四十八
梁长峨 | 不想“人尽可夫” ——写在《寒鸦的低语——读卡夫卡手记》之后
梁长峨 | 袅绕着灵魂的香气——读许冬林《养一缸荷,养一缸菱》
《精短散文佳篇选粹2019》入选作品:带不走一片云 | 梁长峨
梁长峨 | 致彼岸书 ——读赫尔岑手记自序
梁长峨 | 致彼岸书:请顾惜我满头的白发 ——读赫尔岑手记之一
梁长峨 | 致彼岸书:秋天的花朵(外一篇)——读赫尔岑手记之三
梁长峨 | 致彼岸书:“我的佩刀在手里”(外一篇)——读赫尔岑手记之十三
梁长峨 | 致彼岸书:尼古拉(一世)杂说——读赫尔岑手记之十五
梁长峨 | 致彼岸书:“自由使我忘记了气候”——读赫尔岑手记之二十
梁长峨 | 致彼岸书:格拉诺夫斯基之死——读赫尔岑随记之二十四
梁长峨 | 致彼岸书:扯断了最后一根线——读赫尔岑随记之二十五
梁长峨 | 致彼岸书:晚期病人脸上的潮红——读赫尔岑随记之二十九
梁长峨 | 致彼岸书:后向是绝路前向是深渊 ——读赫尔岑随记之三十一
梁长峨 | 致彼岸书:虚荣卑俗的证词 ——读赫尔岑随记之三十二
梁长峨 | 致彼岸书:自己杀死了自己 ——读赫尔岑随记之三十三
梁长峨 | 致彼岸书:那片晴朗的天空下 ——读赫尔岑随记之三十四
梁长峨 | 致彼岸书:离开自己的墓地 ——读赫尔岑随记之三十六
梁长峨 | 致彼岸书:一股英雄气在驰骋 ——读赫尔岑随记之四十
扫码关注,阅读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