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面夫妻（小说）

二十八年前秋天的一个半后晌，我在玉茭地里割草，我老婆也在割草，不过那时候还没成了我老婆，是青头大闺女。我看见她像我的老婆，我就扯开嗓子忽颤颤地抖了一句山曲儿：“你妈妈生下你人人爱，红鞋鞋绣着两苗绿白菜。”一句就把她唱得不割草割起玉茭杆子来……

这年的冬天，她就成了我老婆。

　　后来我们另了家分了地并且生下个秃头悻脑的儿子，过起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我是个非常勤快的男人，我老婆是个非常节俭的女人。我们吵吵闹闹和和美美糊糊涂涂精精明明地刨闹自己的小日子，追忆我们过去的日子，那简直是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的日子!

　　每年的年终，老婆就把小本本拿出来掐算——那本本封面上有我不无讥讽的亲笔题字：内当家豆腐账。里面是农业收入多少多少，除去合理开支多少多少，最后再除去我抽烟喝酒的费用，比上年增加多少多少。每当这时，我就心平气和地模仿电影里面外国人的口气说：“是的，亲爱的，你说的很有道理，如果不是化肥涨价、农药涨价以及油盐酱醋等等一切的涨价，无产阶级的形势将会更加乐观!”

　　老婆平时对我的斯文极反感，但唯独此时不发火。我知道她是那种“头发长，见识短，眼睛小，管的宽”的类型，所以多收入几块钱是非常高兴的。高兴到又开始盘算明年的地里该种什么，家里该养什么。我一直认为我是个非常幽默的人，我就非常幽默地在我老婆想入非非的时候提点建议——“明年咱们种一亩捣蒜钵子，让它们长成一亩大水缸，真是一本万利！”

　　于是，我和老婆就笑成一团，然后过一个愉快的大年。

　　然而我必须得承认，我也有许多男人的缺点，唯独没有使老婆最敏感的那一点，所以她在对我表现最温柔的时候曾称赞我：“凑合算个人！”我知道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但极其准确极其公允。

　　在吃喝方面，根据生活水平我决不奢侈，集中表现在广泛的兴趣上。屎肠烂肚子，牛头羊蹄子，以及还有一些说出来让读者倒胃口的东西，都能成为我解馋的好东西。自然，老婆为我另备一套饭碗，以防不测。特别是那年我吃了一顿狗肉之后，老婆有半个月另锅做饭。总结起来，老婆说我是：“天上有翅的不吃飞机，地下长腿的不吃板凳。”

　　其实，我也非常体面地吃喝过。那就是每年粜粮的时候，算了款子，我就把马车拴在电线杆子上，以一种农民特有的朴实感和厚重感走进饭馆儿，用农民特有的方式和胃装进花样不多但很实惠的东西，再喝上半斤散白酒。一算账，也就是三十就二十。我非常沉着地付了钱，用粮库给的农业税、特产税和水费、电费、包地费七逼八吊等票据，擦了油腻腻的嘴巴再扔掉。然后到自由市场的地摊上，给老婆买上一件大减价的但拆开重新剪裁一回保准能穿的衣服或者是一双鞋什么的。再买上一条包好了，然后坐上马车优哉游哉回家去。

　　一交账时，老婆总要盘查总要疑心，而我一五一十地说税涨了多少水费涨了多少，并且情绪非常非常激动地指责政府一番。老婆说空口无凭拿出票据来，我说证据卷烟抽了，不信你到粮库查存根去。然后我就转移舆论大方向，把给她买的东西拿出来。老婆果然就喜欢起来，忙着试衣或者是试鞋。那衣服虽不合身但老婆具有翻新补旧的功能，收拾一回居然很体面的穿出去了。逢人还说:“我们他爸买的！”对村里头一些不知道体贴女人的男人产生了较为深刻的影响。然而倒霉的是，有一回竟买了一双全是右脚的鞋，老婆气得哭笑不得。后来我又专门买回一双全是左脚的来，但颜色又不一样。老婆染巴染巴也就对付上了，欢欢喜喜地说：“咱庄户人不怕丑，也算你的一片心意吧！”每当老婆说这句话时,我就为我的机智和聪明感到骄傲和自豪，但我说出来的话又是那么谦虚动人，我说：“惭愧惭愧，夫妻一场，应该应该!”

　　就这样，我和老婆总是能化干戈为玉帛，化悲痛为力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后不了了之。

　　村里的人非常羡慕我和老婆的恩爱甜蜜，我就背后把我的经验讲给他们，谁知他们听了却大发议论，有的说米面夫妻最亲近，不该哄骗；有的说对待老婆该如此，能打则打，不能打则哄。每当人们对我产生“争议”时，我就静静地立在一旁，心中默诵一句名言和一句武侠小说里的诗：“让别人说去吧，自己走自己的路。清风佛山岗，明月照大江。”

　　话说回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有缺点，但我始终坚信改正缺点就是好同志。几年后，我利用业余时间读起闲书来。我的所有学历是小学八年（包括退班三年）初中三年（包括退班一年），这就使我读起书来比较吃力。我的枕头旁有两本必备书，一本是《致富大全》，一本是《算命大全》。我以惊人的记忆力背诵了四万八千条共二十万字的致富信息。我曾经制定过猪年养猪、鸡年养鸡、鼠年卖耗子药的致富计划，但都被老婆无条件否决。她偏猪年也养鸡，鸡年也养猪，还说要是我在鼠年卖耗子药她就先喝一包，致使我打消了进城做小买卖的念头。

　　我不只一遍地用各种算命学为我们全家算过命。通过去伪存真去芜存精的选拔，我得到的结论是：我是“山下火”命，前半生坎坷后半生浪荡，老婆是“井中泉”命，一辈子精打细算不缺钱花。我还不厌其烦地学会了看面相和看指纹的高端技术。指纹书上说，簸箕散财斗聚财，非常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我的十个手指指纹全是簸箕，老婆的则全是斗。

　　通过长时间的学习和实践，我终于认识到，《致富大全》全他妈是纸上谈兵，《算命大全》是棺材板做风箱——鬼煽打。最后，我把这两本书全部扔掉，看起来小说诗歌，并迷上了写作，老婆对我此举大为欣赏，特地为我买了一具台灯。

这天晚上，我又在追忆我们夫妻这些年的事，想着想着就入了梦，又梦见多年前在玉茭地的情景，梦见唱山曲儿:“你妈妈生下你人人爱，红鞋鞋绣上两苗绿白菜。”

老婆一脚把我踹醒说：“半夜五更你跟上鬼了？”…….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