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沅《有瘾的生活》
有瘾的生活
每逢寒暑假期我都要回家帮母亲做事,炒菜、洗碗,招待客人。夏有威力无比的骄阳,冬有无隙不入的寒风,每次踏上返校的旅途,看着黝黑或皴裂的双手,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世界上应该不会再有比这更难赚的钱了吧!
然而还有。有些人始终都在与社会、与世界做着大多数人所不能理解甚至嗤之以鼻的生活交易。
过了初十,年味阑珊。生活又开始新的一轮碾压,于是许多人又不得不背起行囊,从火车的过道挤向严峻的工作岗。毕竟还是正月里,生意很少,下午四点这个时段就更不用说了。没有现成的生意,那就得利用当下的闲时为后来的繁忙做做准备。我和母亲懒洋洋地坐着包馄饨。母亲的手法已然娴熟,左手拿皮,右手蘸肉,包好一个扔进米筛里,我则在旁边数馄饨,没错,是将米筛中包好的馄饨数进塑料袋里,每个袋子装二十个,数好了就放进冰柜里,随时供需。这种工作的确不算繁重,但是对于刚刚享受过热闹,不久前还恣情纵意、大快朵颐的人来说,这种工作沉闷而乏味还需要点勤劳上进的思想觉悟。恰好我没有,所以往塑料袋里装二十个、十九个、十八个都取决于我刹那间的心情。
"还有馄饨吗?老板娘哎!"
一声热络的问询让人的精神稍稍了位,门口站了一位老妇人,瘦且矮,背上驮着个圆溜溜的蛇皮袋,两手掐封住袋口,头发灰白,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米筛,眼珠子看起来很亮,我直觉认为那是饿的。
"没有馄饨!"母亲只抬了下眼皮,手上的活没有停下,随意给了句干脆的回答。
我瞬间明白了,这个人肯定不是个能赚钱的主儿。
"没有吗?你现在不是在包吗?"
"哦,这是包着预备明天要的。"母亲继续拒绝。
"那有方便面吗?"老妇人不死心,开始扫视周围的货架子。
"有啊,五块钱一桶,开水免费。"
"怎么要五块呢!有没有便宜点的?"她吸了下鼻子,笑了笑,也没有不好意思。"两块钱的面有吗?"
我似乎听到了好笑的笑话,这年头哪还有两块的桶装面,心里不免涌出一丝鄙夷。
"没有,没有!只有五块的。"我不耐烦地说道。
她眼里的热切的期望迅速冷却,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母亲叫住了她,"你这次要吃碗几块的馄饨?三块还是三块五?"母亲的话让我惊讶,我们家什么时候卖过这种单价的馄饨?
老妇人看着我,她的脸似乎红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是从容的样子,"馄饨不是五元一碗嘛,我就吃碗五元的,就吃五元的。"母亲点点头,起身去烧水给她下馄饨。
她慢慢走进来,在桌子旁放下蛇皮袋,坐下了之后又把蛇皮袋往腿边挪了挪贴着桌子腿。我不太想和她坐在一张桌上,因此故意无视她,不朝她那边瞅。可是她突然弄出动静,让我不得不注意。她站起来走到放热水壶的桌旁,磨磨蹭蹭老半天找不到突破口。
"有没有热水?"她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那不是放着两个热水瓶嘛,满的!"
"小姑娘,这是不是茶叶?怎么打开?"她又举着我家那个装茶叶的红漆色铁桶朝我问道,仿佛自己是远方来的又和我家亲密无比的贵宾。
我无奈地走过去给她打开了茶叶桶,因为我怕她等会儿自己打开了会将我家的茶叶抓上一大把。我只给她放了点茶叶沫子。
"嘿嘿,谢谢你啦!"
我先她一步回到座位上,她小心翼翼端着茶来的时候,我又发现她多用了一个塑料杯套在外面。
茶很烫,馄饨也没做好,这等待对于她来说应该是漫长的,但是我没有陪她打发时间的想法,所以尴尬也是她的。可是她似乎不会看眼色,竟主动和我攀谈起来。
"你家生意看起来很好啊!"她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想伸手不能打笑脸人,"还行吧,正月没什么生意。"
"水开了,拿馄饨来。"母亲说。
"好嘞,就来!"我打算数十八个给她,于是一次拨两个馄饨,只在心里默默地数,一双、两双、三双……九双,"十双!好了!"我略心虚地看了她一下,她并没有看我,已经捧着那杯茶在喝了。
一碗馄饨端上来,冒着温暖的热气。虽然我少了她两个,但还是有满满一大碗,我想应该够她吃了。她并不急着吃馄饨,舀了一勺汤喝出"嚯嚯"的声音,一勺汤下肚又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我和母亲若无其事地相视一笑。
吃喝是众生常态,谁都要吃,谁都得喝,围桌一坐,最原始的需求和本能反而能淡化一切由外表差异、行业高低形成的阶层观念。气氛莫名自在起来。更何况,她吃得香也是对我母亲手艺的一种肯定与赞美。热乎的汤似乎将她脸上的褶子都烫得舒展开来,但是她依然看起来很老,我实在很好奇她的年龄。
"您老有六十了吗?"我实在忍不住问道。她正舀了一个馄饨放在嘴边吹,稍晃头,一绺灰发散了下来,看起来有些落魄,让我想起了绝情谷里的裘千尺。
"还没有。"她回答道。
说大了她的年纪,我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完全不在意,突然她问我的母亲,"老板娘,你还有鸭毛吗?我收这个数。"她伸出两只手指头。我这才知道原来她是收鸭毛的。
"没有,不好意思,前两天刚卖掉了。"
"哦,那没事,以后有的话,老板娘一定要给我留着。"她对我母亲热络地嘱托着,语毕又一头扎下去喝汤,吸溜馄饨皮,一碗馄饨,汤几乎喝光了,馄饨还剩着大半。
"这是您孙女还是?"老妇人吃累了,突然挑起话头。
"这是我女儿。"
"那应该很小,还在读书吧。"
"是呐。"
"好福气啊老板娘,还有个小闺女。"
"什么福气,读书还要花钱。"
"小姑娘能给我加勺汤吗?"她递给我那只碗,碗里半点汤汁不剩,几个馄饨像干塘现底的死鱼。我给她重新打了汤,她又嚯嚯地喝起来。
"你还没吃午饭?"我问她。
"早饭都没吃就出来了,饿到现在。"为了方便,她终于把头发重新别到耳朵后面。"其实翻过你们后面这座山就是我妹妹家,两点多我去了趟,但是她已经吃了饭了。"她囫囵吞下一个馄饨接着说:"我常走这一带,也不能每次都在她家吃饭,你说是吧。"
如此高投入,我以为收入是可观的。"你每天应该赚不少吧?"母亲突然看着我笑了,我知道她是觉得我怎么突然话多了起来。
老妇人用脚轻轻踢了踢蛇皮袋,苦涩地抿嘴,"你也看到了,这是我今天收的鸭毛,十来斤吧,能有什么钱!"
我快速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就算每斤鸭毛赚五块钱,费力奔走一天八十块钱都赚不到。也许她觉得我有兴趣听,又接着说:"眼下还算好过,到了夏天又热又闷,每天挑担子走路就吃亏了。"
我心里不禁生出疑问,难道她每天都要经过同样的一片地方收鸭毛?会有人家每天都宰鸭除毛供她收吗?不,不是的,应该是这样,也许今天她路过刘家和王家,在刘家收了鸭毛而王家没有,明天也许王家就有鸭毛了,后天也许李家也有了,她跑得勤也许就是为了这一点可能性。而且今天在哪家收了,她明天就不会去问这家,心知要隔几天再去问人家有没有,如果懈怠或者得陇望蜀,一段时间不走这一片,很可能就被别人抢占了先机,从而也失去了这片地方收鸭毛的周期规律。
"那你这个年纪怎么不在家休息呢?"
"你妈妈比我还大,她怎么不休息呢?"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笑着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思索间她已经摸出五张一元的零票递给我母亲,"谢谢啦,吃得很好。"然后她弯腰重新背上蛇皮袋走出了店门。母亲把钱收入抽屉,又朝门外喊了一句:"下次有鸭毛等着你来收!"
也许许多人都是这样,命运给了她们一杯神秘的酒,或苦涩,或甘美,始终如一、甘之如饴的生活态度大概也能解释为:有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