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程维||诗剧：潇湘图
诗剧：潇湘图
文/程 维
人物：
舟子：摆渡人。
董源：南唐北苑副使、画家。剧甲另一艺术史研究者，也叫董源。
李煜：南唐后主。
林虎子：南唐将军，南都留守使。
小周后：南唐后主之妻。
莎乐美（小长老）：北宋间谍、南唐国师。
（幕启，东湖艺术馆，背景是巨幅《潇湘图》，
人物登台，表演，都带有仪式感。）
董源：
我是北苑副使董源，这是朝廷所封的
官职，是管马的，但世人所知的我
是个不错的画家，为江南国主父子所赏识
而我的官职与我的所擅似乎南辕北辙
至今我仍然很难说国主是不是因对我画的
《潇湘图》情有独钟，而决定迁都南昌
这是我的故乡，故乡的山水和一草一木
都画入我丹青，很难说是我的才华赋于了
故土山川的秀丽，还是故土山赋予了我的才华
我承认是后者，没有故土滋养，哪里会有董源!
北宋窥觑《潇湘图》，此图不仅价值连城
还藏有南唐迁都的机密，赵宋不断遣探子刺客
南来试图夺得此图，我能感觉到
刺客和探子的行踪从金陵亦尾随到了南昌
还记得国主偿赐我一刀澄心堂好纸“黔川雪”
我就有了画潇湘图的灵感了
我知道他正在著述《金陵梦华录》，只是这本书
是他的一个梦，他坐在澄心堂，面对《潇湘图》
写写停停，有时他口述，我记录，其中夹杂着
国主的一声声叹息，我悬笔于空，落下一滴洇墨
舟子
我是画中的舟子，《潇湘图》上的摆渡者
渡江，这手中的舟橹不是我所操控的
是江流，这舟子上的王和侍者，他们又能
干些什么，这潇湘之水，没有主人
我摆渡，渡他？渡舟？渡我？谁也不曾
渡过，谁都在舟中，我耹听桨声的吟哦
藏在木质内的火焰一直没有熄灭
要用多大的壸，方能盛下天下的酒
那些游动之舌，乃酒中的鱼，待谁捕捉
我渡它们，过江之鲫，带着逃亡的尾巴
到山川化为草木，隐者的一生，要有
潜伏的耐性，和秋霜的淡泊，再淡下去
潇湘也就是几根浅线，一些米点
我也无事而安，听舟客的吟哦抚慰流水
董源：
山川俱净，风月江天，隐逸生活多么自在
我陪少主在江边捕鱼，活蹦乱跳的鱼儿.
全被笑声网住了，他的手是多么的白净
像鱼肚皮的颜色，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仿佛刚离开一个美人的肌体
你看他笑起来多像个孩子，早忘了国事家事
我陪吴王在南浦住了半月，他就像
忘记了金陵，忘记了宫廷
忘记了争夺储位的杀戮
他是怕血的，小手指磕破了
也会晕旋在地，他是闲适的
风吹襟带，飘逸起来的举止轻松优雅
俊美如仪的面孔，映衬着纸宣黔川雪
与他王子的生活相比，他更羡慕渔樵
可他又离不开宫廷的美人与繁华
纸醉金迷里的片刻出逃
也只是因为对內斗的厌恶和恐惧
他本生就是个的翩翩公子
簑衣斗笠也掩抑不住他的倜傥风流
山川风物入画图，他就是画图里的点景人物
是上天画出来的，我愧为丹青手
只为眼前的山水人物而心倾
小山重叠金明灭，我画潇湘图卷
就像画美人，娥皇呀，女英
可惜了这天造地设的化境
我提笔所画，仅是对自然的临摹
怎么也逃脱不了造化
逃脱不了对潇湘二妃的倾慕
在江南烟雨的低迷处，我埋伏着这
小小的秘密，让后世解读草木的忧伤
我画下的江川形胜，还隐藏着渡江
地图，一个胸佩红花的郎君
乘船而至，敲锣打鼓的乐伶
可能迎来南唐的末日，究竟是谁
意图用嫉恨索取对少主的报复
小周后：
董北苑，是你吗？还是我的姐姐大周后
她嫉妒我勾引了他的夫君，哦，董北苑
你暗恋着姐姐，她的死，加快了你的报复
董源：
你错了，小周后，我只是个艺术史研究者
在豫章东湖艺术馆与你们邂逅，得益于一幅
《潇湘图》，我与你们相隔一千零五十余年
这条江太宽了，远胜于金陵的长江
更胜过了南都的赣江，至于我所在的东湖艺术馆
就是千年前南唐国都的长春殿，小周后
你错得太离谱了，你根本没有来过南都
小周后：
董北苑，那天晚上提鞋着袜
从后殿去幽会少主的时候，后脑好像被谁
拍了一下，我仿佛听到树上的鸟儿也在说
是的，少主的末日也不远了，你信吗
董源：
我不是董北苑，我叫董源，可能跟他是重名
但请等一等，等我再考探一番《潇湘图》
里面究意隐藏了多少秘密，它肯定与你们二姝有关
或许是暗藏的情史，也是覆国的阴谋
小周后：
你们的看法已愈见无聊，开口闭口
就喜欢阴谋论，这世上的事
无非就是男人和女人，所有的一切
无非就是爱的争夺，欲的折磨
哪来那么多穿凿附会，都是杀人不见血
董源：
《潇湘图》美得可疑，多少可怕的事
都在美的背后发生，像李后主的词
林昏雨后，落日楼头，我触摸到一手的冰冷
莎乐美之吻又在南唐重现，我非圣徒
我只是个见证人，你看，她来了，她
找到了城门的守卫者，她要把守城的将军
钉在城门上，成为她的十字架
莎乐美：
我在王尔德的戏剧中出现过
我是希律王后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
可此时我是北宋之王赵光义的情妇
并受他的派谴，化身为深入南唐宫廷的
间谍小长老，我为希律王跳过七面纱之舞
让他砍了圣人约翰的头，那是世上最美的
头颅，我要它是为了在上面留下初吻
我这次受命是要让南唐国主自毁长城
诛杀名将林仁肇，这个有着猛虎纹身的男人
我看到了他身上的花纹，就想看到他的全身
那些金色斑斓的虎纹一定美得耀眼
令我芳心大动，可他是我的敌人
变成我的情人也改变不了这一宿命
我注定是被天才赞美而又被万千观众
诅咒的女人，就像希腊神话里的九头蛇女神
我带着爱的仇恨来到人间
在毁灭中获得爱的快感
林将军，他忠于他的国，忠于他的君
他不为我的美所动，他对我面纱背后
火热的温存，冷酷无情
如果他背叛，我会像红拂女一样携他私奔
可这个大理石一样的人，凶猛的虎
却如同一个圣人，他是关羽吗？他是约翰
我只有重施故伎，借刀杀人
这悲剧无论西方还是东方都一再上演
李后主成了希律王，他答应只要我
跟他同宿一晚，就肯处死林将军
因为我让他看到了将军暗通北宋的秘信
而用让后主在我的谎言之躯上获得满足
李煜：
我何尝不知道小长老，她是女儿身
外人都以为这是个干枯的老和尚
只有我知道她通体雪艳，血肉丰盈
这个妖女，我疑心她的粉红色三角裤内
藏着见血封喉的杀人暗器，我的无声手枪
也难奈其何，我何尝不知道她是江北
谴来的暗桩，她第一次披着黑色斗篷现身
裏着满身神秘，像是暗夜拥抱的月亮
带着巨鲸的投影，做爱者咬住发丝
不吭一声，任锦被波涛翻涌
我听到了女妖之歌在布霜的屋瓦上升
她的肉身是我修行的寺庙，她叫我折倒
便折倒，她叫我降身肉袒，便肉袒以降
我听她降下王旗，我听她步下楼船，我听她
抛下了脂粉金陵，那缤纷的舞榭歌台
乱红还没有散去，月之侍者又在开始
张罗一场夜宴，呆在旁边的画师
和乐手，拟用丹青与妙音，记录
香气和不朽醉意，我是见过妙人的
可小老长是妖的化身，她渡我，苦海行舟
恕我年少，恕我多情，我是
百千年一遇的词坛圣手，恕我英俊
恕我倜傥风流过此生，恕我优柔中
牵扯着许多缠绵，像捆满全身的定时炸弹
恕我一再犯错，空中的焰火何其璀璨
恕我的词句妖艳入骨，那都是美人所付
恕我纵有盖世才情也护不住家国和心爱的
女人，恕我懦弱，命运的战船无法驾驽
从渡江那一刻开始，我就在流水落花中
哀挽，这无情的忘川之流啊，彼岸何在
我听见叮咚落下的三寸金莲，舟子啊
打捞上来的是一溪悲恸的湿发
林虎子：
我这一身老虎的刺青
仿佛与生俱来，它暗示着我的前世
不只是拥有一副空空的好皮囊
而我的今生却是虎落平川
这鸠酒，难道是罪我以对虎纹的背叛
我死，也是虎的鬼魂，在南都的空巷
徘徊不去，发出虎的啸声
我是南都留守，我是故国最后一个将军
我肉身已逝，仍扛着金质的铠甲
虎的斑斓之纹，耀目的火焰，在城墙
逡巡，值夜的校尉见到一只老虎
悲哀而绝望，他朝我放了三支箭
第一支射中我的叹息，第二支射到了我的
冤恨，第三支射落了我的盔缨
无礼校尉你真无礼，如果再发一箭
岂不是要射杀你的将军，难怪
不战、畏战、苟活、贪生，难怪
这无主之地，飘摇着白旗如幡
难怪这无明之夜成了虎的陷井
吾已被鸠杀，还回的乃是孤虎之魂
佑民寺的铜钟铸入了虎的悲啸
在每一个霜晨，震落一身昨夜的狂灰
董源：
一伙更伕手持玫瑰冲进大雪
他们用身子在嫖赌中成就了又一轮过客
而宫禁的武士投奔雨林，他们的羽毛
刷新了前朝的失败之耻
而金陵仍在饕餮，南都水滑，汗腻的午后
我想涉江而去，越大庾岭向南，我不是逃亡者
可后路已断，那些我熟知的人与事
中主已死，后主亡之不远，雪夜雅聚
屏风后的妃影戏弄一生，她的丽眸匕首闪耀
故国的画图在华美中凋残
酒醉人散，一场风花雪月送走了各自
宾客，杯具上留着狼藉的姓名
我的故乡也覆盖在大雪中，像一幅素宣
归人无以踏足，我消失于路口转弯处
风吹册页，断散了多少丹青客
我蹒跚在南唐的郊野，粗头皂服
先王的纸马风车劈面而过，先王的妃
已在华盖下倾折，先王的诸臣
殷勤献花于新主，乱棍之下焉有完肤
乱伦之衾，焉得鸳梦重温，王死于雪
与绝艳的词色，我失之洞庭与南浦
而潇湘的图式，掩盖着一场虚惊
秘密施我以暗技，巧杀西楼残月的梯级
一层层递进着刀锋和阴影，我
回首，看见了一个小丫
正手提玲珑的鞋袜，正犹豫在窗下
她东张西望，又惟恐踏坏一地月色
舟子之歌
这月夜的渡江人，在渡一江雪
她用一封伪造的秘信换取了后主的《潇湘图》
老虎伏诛于陷井，江山沦滑入夜色，像一块
消融的薄冰。她在董北苑的图画上滑行
丹青的江岸在北方的闯入中瓦解
画上如飞的行者好轻功，比吾的轻舟
还更适宜于浪谷间的山峰逶迤与凶险
盗画者在画图中消失了踪影，假山水
收藏于博物馆，僧巨然于此还丹，谁还在
卧游其间，我仅见舟舱内遗下的一圈绣罗带
（幕落）
2020.11.8.
程维简介：
著名诗人、小说家、画家。
1962年出生，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浮灯》、《皇帝不在的秋天》、《海昏：王的自述》、《双皇》，诗集《妖娆罪》、《他风景》、《古典中国》，散文集《画个人》、《南昌人》、《豫章遗韵》、《水墨青云谱》等。获中国作协“第8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天问诗歌奖”、首届“滕王阁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第一届、第三届、第五届“谷雨文学奖”、第二届“陈香梅文化奖”、首届“江西省政府优秀文艺成果奖”、首届中国长诗奖等，入选“中国新诗百年百位最有影响诗人”。画作被日本、香港等多家艺术馆及海内外藏家收藏，《中国艺术报》《艺术中国》《财富》《收藏家》等重点推荐。与陆健、雁西、张况被誉为中国诗坛四公子。现居江西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