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叹咏絮女，埋没王氏庭

那日山阴下了大雪。

谢家庭院里，才子佳人们冻笔懒写新诗，却是寒炉美酒，觥筹宴饮。谢安看着飞雪，忽而有了灵机：

“白雪纷纷何所似？”

谢朗快语：“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安不言，只是望了一眼久久不语的侄女，轻扬一下下颌，期许她的答案。

谢道韫看了谢朗一眼，又将目光对向了飞雪：“未若柳絮因风起。”

这是魏晋才女谢道韫光华初盛的开端。

谢道韫其人，光华始于闺阁时代。她身出名门，是东晋安西将军谢奕的长女，宰相谢安的侄女，谢氏家族的荣誉。她是闺阁女，却也不完全是闺阁女，她通诗书，知荣辱，玄学清谈，样样顶尖。

而就是这样一位举世难得的才女，却在觅得夫婿时格外的艰难。

谢安怎会不知，谢家的光耀，很多都于她谢道韫有关。

可这是门第要求最为严苛的时代。东晋的门阀贵族盘根错节。王谢百年世家，联姻似乎是必然的选择。

殊不知谢安明智了一生，却输在了王家次子的身上。

他选了最懦弱的王家郎，配谢家最有才华的姑娘。

婚姻荒唐，一代才女自也不会甘愿沦亡。谢道韫那年红妆出嫁，期许着自己未来美满的婚姻生活。却不想王家迎接她的，只有王凝之踏星步斗的五斗米道。

她不是没有过失望。只是她生于魏晋世家，所要承受的，就是世家子的荒诞与不羁。

婚后不久，谢道韫重回谢家。谢安看着她依旧安静地坐在窗边。只是眼睛里骄傲的光芒，如今都换成了失望。

“凝之是逸少（王羲之）之子，并非庸才。”

谢道韫听罢这话，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回想谢家的子侄丰神俊朗：“竟不知天地间，还会有王郎这样的人？”

谁说王羲之之子，一定风华绝代？他王凝之偏偏就是例外。

可谢道韫还是要安身在这深深的王家庭院。看着王子敬与郗道茂恩爱异常，自己只是恍惚，若她当年觅得良人，会否也是这样的景象？

可世上最伤心无奈之词，莫过于一个“若”字。

她将心事锁于深庭，可将眼界放在了千山之外。她仰慕嵇康风流，实则也是仰慕他可以放浪不羁的过自己的一生。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愿想游不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摇。

他本山上松，是她所崇拜与敬仰的谪仙人。却不想时不待我，终难逃沦亡。

谁又能知，这感叹里，是嵇康多些，还是自己多些？

她就这么，在王家度过了平淡的十年。

举案齐眉自是不能，却也藏不住她灼灼芳华的才气。那日她听闻七弟王子敬言谈间落了下风，终是忍不住自己的满腹才华，坐在屏风之后，将来人谈到哑口无声。

这才是她，一代才女谢道韫。她有实力，只不过总是隐藏。她有才华，只不过埋葬在了王家深庭。

东晋的乱世还是没能给她安稳生活。孙恩与卢循密谋着起义，而会稽内史王凝之却沉浸在道教之中，宁可依靠鬼神也不愿自己备战应敌。她不是第一次对丈夫失望，可这一次，她真的感受到了绝望。

谁能知，文弱的王夫人，也能够拿起刀枪，孑然地立在乱军之前，毫无畏惧？可她谢道韫做到了。

孙恩大军攻城的那一日，她就立在王家正庭里，目睹着自己亲训的家丁全部阵亡，目睹着丈夫和儿女都死于了孙恩的刀枪之下。那一刻她如何能够不心痛？可她还是敛去悲伤，抱着只有三岁的外孙刘涛，手执长枪，厉声对孙恩道：

“孩童何辜？”

若要他的命，先取我谢道韫的。

不知这些年的沧桑里，她还能否想起从前少年时的欢愉时光来？那年她未出嫁，看着谢家儿郎欢聚一堂，谈笑晏晏间，尽是不住的好春光。

孙恩看着容颜褪去的一代才女，此时眼中的坚韧竟比之战场上的男儿也丝毫不让。她本就不是平凡客，少时一语，惊艳了整个东晋的文坛。

杀戮之人，也会有恻隐之心。

孙恩终是放过了谢道韫，将她和刘涛好生送回会稽。这是孙恩对魏晋精神最大的体现，他对于人格力量的敬重，让他能够在屠城之后，依然选择了放过这样骄傲又纯净的女子。

可那这一刻，谢道韫已然丢了一切，丈夫、儿女、家族、世界。她终是归于了自己的茫茫柳絮中，看着年复一年的大雪。

她孀居后，低调到了极致。诗词流传甚少，为数不多的那一首《泰山吟》豪气云天，依稀有她当年的洒脱情怀：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就像阮籍所说：“弥天大网笼罩着世界，没有谁能展翅飞翔。”她被禁锢在魏晋风度里，是幸，也是命。可大抵谁也没能想到，那个拿起武器对抗外敌保护家人的女战士，就是当年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少女。

这一场更迭，用了数十年。她早就华发初生，早就容颜苍老，可她仍旧带着最干净的灵魂，为这个不公的世道，做自己的挣扎。

后来啊，人们再也没有看到过谢道韫的身影。只知她孀居一隅，过着粗布麻衣的清简生活。只知她一心教育外孙，将自己毕生所知晓的道理，都告诉这个少不更事的少年。

这是她唯一的寄托，也是她活下去的希冀。

她离别在又一个雪季。那年会稽的雪，下得如同柳絮。而她一生为咏絮所累，徒有虚名，却圆满不了自己。她走时孑然一身，没有谢朗抓着脑袋想着“撒盐空中差可拟”，也没有叔父笑而不言，对她轻点一下头表达赞许。

这是一个极尽浪漫的时代，可为什么所有浪漫，都和我谢道韫无关？

-作者-

霜见十九，00后自由写手，喜爱一切古风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