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奥康纳:我的恋母情结

爸爸整个战争期间——我说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都在军队里,我五岁前很少见到他,即使见到了他我也是若无其事。有时候,我醒来看见一个穿着卡其布衣服大人的身影在烛光下俯视着我。有时候,天没亮我听到大门嘎吱一声响,然后便是钉了鞋钉的靴子,踩在巷子的鹅卵石上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爸爸回来和出去的声音。他像圣诞老人一样来无踪去无影。
事实上,我很喜欢爸爸的来访,只是清早我爬到那张大床上,钻进爸爸和妈妈的中间有点挤。爸爸抽烟,所以全身有股令人喜欢的霉味;刮胡子更是一种让人惊讶的神奇手术。他每次回来都会留下一些纪念品——有模型坦克;有尼泊尔军刀,刀柄是子弹壳做的;有德国兵的头盔;有帽徽;有军装上的纽扣垫板;还有好多军队里的东.西一这些东西都整齐地摆放在一个长盒子里,放在衣柜顶上,要用的时候随手就可以找到。爸爸生性喜欢收藏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总是期待着这些东西将来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他转背一走,妈妈便会让我搬来一把椅子,在他那堆宝贝中乱翻。她可不像爸爸那样把这些玩意儿看得那么珍贵。
战争期间是我一生中最宁静的日子。我家阁楼上的窗户开向东南方向。妈妈在那里挂上窗帘,但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天一亮我总是醒来,把前一天要做的事情都抛到脑后,觉得自己像太阳一样要发光,要欢笑了。我一生中再也没有像当时那样过着简单、清晰、充满希望的生活了。我把双脚从被子底下伸出去一一我管左脚叫左太太,右脚叫右太太——还为她们设计了各种富有戏剧性的场景,让她们俩讨论当天的事务。至少右太太做到了;她很容易感情外露,不过左太太没那么听话,大多都是对右太太的意见点头称是。
两位太太讨论我和妈妈当天要干什么,圣诞老人会给我什么样的礼物,怎样才能使家里更有生机。比如说小宝宝这件小事吧,我和妈妈总是说不到块儿。这条街上就我们家没小宝宝,妈妈说我们家负担不起,要等爸爸打完仗回来后再说,因为买一个小宝宝需要六先令十七便士。这表明妈妈的头脑太简单了点。街北边的吉内家有一个小宝宝,谁都知道他们家是拿不出六先令十七便士的。可能那是个便宜的宝宝,而妈妈想要一个货真价实的宝宝。不过我觉得妈妈也太挑剔了点,就像吉内家那样的宝宝其实也挺不错的。
制订好了一天的计划后,我就起床,把椅子放到阁楼的窗口下,把窗户门撑得老高老高的,这样我就可以把脑袋伸出去了。从窗户往外可以看见我们后面那条街的前花园,花园的后面是一条很深的山谷,对面的山腰上矗立着一排排高大的红砖屋,仍在阴影之中,而我们这边的房屋都洒满了阳光,不过我们这边的每栋房子后面拖着长长的影子,给人一-种陌生、僵硬的感觉,就像是上了油漆似的。
随后,我来到妈妈的卧房里,爬上那张大床。她醒了,我就跟她讲自己的计划。我穿着睡衣都快冻僵了,但自己没有感觉,说着说着,我的身子慢慢地暖和起来,等身上最后一丝冰霜融化的时候,我也在妈妈的身边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会听到妈妈在楼下的厨房里做早饭。
早饭后我们去上街;到圣奧古斯丁教堂去听弥撒,为爸爸祈祷,然后去买东西。如果下午天气好,我们不是到乡间去散步,就是去拜访妈妈的好朋友、女隐修院的圣多米尼克院长。妈妈让这些人都为爸爸祈祷,每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我请求上帝保佑爸爸能从战争中平安地回来。的确,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祈祷的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一天大清早,我爬上那张大床,果然爸爸又像圣诞老人一样躺在了那里。可是后来,他没有穿制服,而是换上了那身最漂亮的蓝西装,妈妈高兴得什么似的。我看不出有开么值得高兴的,因为爸爸不穿那身制服时,看上去一点也不精神,可妈妈总是乐呵呵的,给我解释说我们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于是我们出去做弥撒,感谢上帝把爸爸平安地送回了家。
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那天爸爸回家吃晚饭,脱下靴子,穿上拖鞋,因为担心感冒在屋子里还戴着那顶脏兮兮的旧帽子,跷着二郎腿,神色严峻地跟妈妈说话,妈妈的脸上也露出忧虑的神色。当然我不喜欢妈妈那种忧虑的神色,因为这样一来她就不美了。于是,我就打断爸爸的话。
“等一-等,拉里!”妈妈柔声地说。
家里来了令人厌烦的客人,她总是这么说我,所以我对她的话没在意,仍然只顾说我的话。
“安静点,拉里!”她不耐烦地说。“没听到我在跟爸爸说话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那几个不吉利的字眼:“跟爸爸说话,”我心里不由得直犯嘀咕:如果上帝就是这样回应我们的祈祷,那他还不如不那么认真地听我们的祈祷呢。
“你干吗要跟爸爸说话呀?”我极力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情说。“因为爸爸和我有事情要商量。听着,别再插嘴了。”
下午,妈妈吩咐爸爸带我去散步。这一次我们没到乡下去,而是去了闹市区。刚开始我还乐观地想这会比以前要好一些呢,结果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在到闹市区散步这个问题上,爸爸跟我在看法上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他对有轨电车、轮船、马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兴趣,惟一能吸引他的就是跟他年龄不相上下的伙计聊天。我想停下来,他却拖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他想停下来的时候我却没辙儿,只得跟着他停下来。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每当他靠着墙的时候,就;一定是要停很长时间。我第二次看见他又靠墙站着,就火了。他好像要永远停在那儿不动似的。我扯他的大衣和裤子,但是他跟妈妈不一样,妈妈要是看到我忒固执,就会发脾气说:“拉里,如果你再调皮,我就扇你一个耳光。”爸爸只是态度温和地对我不理不睬。我端详着他,心想我哭不哭呢,但是即便这样他仍然完全不理会,也不生气。我简直就像是跟一座山出来散步了!他要么就是对我的拧啊打的全然不顾,要么就是从顶峰上朝我俯视一眼,咧嘴一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全神贯注于自我的人。
下午喝茶的时候,“跟爸爸说话”又开始了,这次的局面更复杂,因为爸爸手上有一份晚报,每过几分钟他就把报纸放下来,跟妈妈讲那上面的新鲜事。我觉得这很不公平。男人对男人,我准备好了随时跟他竞争妈妈的注意力。但是他已经让别人替他安排好了一些,因此我根本就没有任何获胜的希望。有几次我想改变他们谈论的话题,但都没有成功。
“爸爸在读报,你得安静点,拉里,'妈妈不耐烦地说。
很显然,妈妈要么是真的很喜欢跟爸爸聊天,而不喜欢跟我聊天,要么就是爸爸对她有某种可怕的控制力,妈妈不敢承认事实。
“妈咪,”那天晚上,妈妈给我裹好被子的时候,我说,“你觉得如果我使劲祈祷的话,上帝会把爸爸送回到战场上去吗?”
妈妈似乎考虑了片刻。
“不会的,亲爱的,”她笑着说。“我想他不会。”
“妈眯,为什么呢?”
“因为现在没仗可打了。”
“可是妈咪,如果上帝喜欢的话,能够再发动一场战争吗?”
“上帝是不会喜欢战争的,亲爱的。发动战争的不是上帝,而是坏人。”
“哦!”我说。
对此我感到失望了。我开始想上帝看来并不像人们吹嘘的那样有能耐。
第二天早上,我和平常一样早早地就醒来了,而且感觉自已就像一瓶香槟酒。我把脚伸到被子外面,让左太太和右太太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对话。右太太说她跟她爸爸闹别扭,她把她爸爸放在家里了。我不知道“家”指的是什么,但觉得把当爸爸的放在那里是再合适不过了。然后我拿来椅子,把头伸到阁楼窗户外面去。天刚刚亮,空气带着一丝负罪感,让我觉得自己似乎在它干坏事时将它逮了个正着。我脑子里装满了故事和计划。于是我跌跌撞撞地来到隔壁房间,借着朦朦胧胧的微光爬上了那张大床。妈妈这边没有空间了,我只好钻到她和爸爸的中间。此时我完全忘记了爸爸,笔直地坐了好几分钟,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对付爸爸。他占去了大半个床的位置,我挤得很不舒服,于是我踢了他几脚,他哼了几声,伸了个懒腰,给我让出了一点位置。妈妈醒了,伸手来摸我。我嘴里含着大拇指,在床上最温暖的地方怡然地躺了下来。
“妈咪!”我心满意足地哼哼道,声音很大。
“嘘!亲爱的,”妈妈嘀咕着说。“别把爸爸吵醒了。”
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瞧妈妈这德性,比“跟爸爸说话”还严重。生活中没有了早上的交谈是不可想像的。
“怎么啦?”我一本正经地问。“因为你可怜的爸爸累了。”
我觉得这是个站不住脚的理由,我对妈妈充满感情地说什么“可怜的爸爸”感到恶心。我从来就不喜欢她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觉得不是真情实感。
“哦!”我很轻松地说。然后我又用最迷人的腔调说:“妈咪,你知道我今天想跟你一起到哪儿去吗?”
“不知道,亲爱的。”妈妈叹了一口气。
“我想到峡谷下面去,用我的新网去捕刺鱼。然后我想去看《狐狸和猎狗》,还有——”
“别把爸爸吵醒了!”她生气地压低了嗓门说,同时用手捂住我的嘴巴。
可是迟了。爸爸醒了,要不就是快要醒了。他哼了一声,伸手去摸火柴。然后不相信地瞪着自己的手表。
“想喝杯茶吗,亲爱的?”妈妈压低嗓门温顺地问。我以前从没见过妈妈这样说话。听上去她好像很怕爸爸似的。
“茶?”爸爸恼怒地大叫起来。“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然后我想到拉斯库尼路去。”我大声嚷着,生怕爸爸妈妈的打搅使我忘记了什么。
“你马上给我睡觉去,拉里!”妈妈严厉地说。
我哭起鼻子来了。我无法集中注意力,瞧他们俩那个德性,扼杀掉我早晨的计划就像是把一个家庭从摇篮里埋葬掉。
爸爸一言不发,只是点着了烟斗,狠命地抽着,眼睛看着外面的阴影,根本就没理会我和妈妈。我知道他生气了。我每次开口妈妈都恼怒地止住我。我觉得很没面子。这也不公平;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以前我每次说我和她睡两张床太浪费时,她总是说分开睡有益于健康,可现在这个家伙,这个陌生人却跟她一起睡,丝毫也不考虑她的健康!
爸爸很早就起来沏茶,他给妈妈端了一杯,却没有我的份。“妈咪,”我大声说,“我也要-杯茶。”
“好的,亲爱的,”妈妈耐心地说。“你就喝妈妈那一杯得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不是父亲就是我,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离开这个家。我不要喝妈妈杯子里的茶,我在自己的家里要得到平等的待遇,于是为了气气妈妈我把她的茶都喝光了,一点也不留给她。她也没吭气。
但是那天晚上妈妈侍候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柔声地说:“拉里,我要你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呀?”我问。
“早上不要过来打搅可怜的爸爸睡觉。答应了吗?”
又是“可怜的爸爸”!一提起这个讨厌的家伙我就疑虑重重。
“为什么?”我问。
“因为可怜的爸爸又着急又累,睡不好觉。”
“他为什么睡不好觉,妈眯?”
“嗯,你还记得吗,他在打仗的时候妈妈到邮局取过便士?”
“是在麦卡锡小姐那儿?”
“对呀。可是现在, 你瞧,麦卡锡小姐那儿没便士了,所以爸爸得到外面去找。你知道吗,如果他找不到便土会怎样?”
“不知道,”我说。“给我说说。”
“嗯,我想啊,咱们就得跟每星期五在街上看到的那个要饭的老:太太一样出去要饭。咱们可不能千那种事,对不?”
“对,”我表示同意说。“咱们不能去干那个。”
“所以你答应不过来吵醒爸爸了?”
“答应。”
你瞧,我说话是算数的。我知道便士这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而我是坚决反对像每星期五街上那个老太太那样到外面去要饭的。妈妈把我所有的玩具放在床上,组成一个圆圈,这样我不管从哪一边下床都会碰翻一个玩具。
我醒来的时候还记得自己答应妈妈的事情。我起床后就坐在地板上玩一我觉得玩了有好几个小时。然后我拿来椅子,站在阁楼窗户上看着外面,又是好几个小时。我真希望爸爸早点醒;希望有人给我泡杯茶。我一点也不喜欢太阳;我觉得腻味了,而且身上很冷很冷!我非常渴望到那张羽毛绒的大床上去享受那里的温暖和柔和。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来到隔壁房间。因为妈妈这边没有地方,我就从她身上翻了过去,她一惊,醒了。
“拉里,”妈妈嘀咕着说,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臂,“你答应了我什么?”
“可我没吵哇,妈咪,”我像个当场给抓住的坏蛋,哭起鼻子来。“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没吵。”
“哦,亲爱的,你真是不可救药了!”她悲哀地说着,把我浑身摸了个遍。“好,如果我让你待在这儿,你能答应不说话吗?”
“可是我想说话呀,妈眯,”我哭着说。
“这是两码事,”妈妈语气十分坚决,是我以前从没听到过的。“爸爸想睡觉。你懂了吗?”
我太懂了。我想说话,爸爸想睡觉——这个家到底是谁的呀?
“妈咪,”我的口气也同样的坚决,“我想爸爸到他自己的床,上去睡会更健康一些。”
妈妈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因为她有好大一阵子没说话。
“好了,我再说最后-遍,”妈妈又继续说。“要么你就待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不说话,要么就回到自己床上去。你自己挑吧。”
这种蛮横无理把我给镇住了。我指出妈妈这么干是言而无信,蛮不讲理,她也自知理亏,没有回答。我气极了,狠狠地踢了爸爸一脚,妈妈没注意到,可是爸爸哼了一声,警觉地睁开眼睛。
“几点了?”爸爸声音里带着惊慌,没有看妈妈,而是看着门,仿佛那里有人似的。
“还早,”妈妈安慰地回答道。“就是这孩子。去睡吧……好了,拉里,”妈妈从床上起来了,又说:“你把爸爸吵醒了,你得回去。”
这一次她语气虽然很平和,但我知道她是动真格的了。我知道,如果不据理力争,我的权利和地位就会丧失殆尽。就在妈妈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尖叫起来,声音之大足够可以把死人吵醒,更甭说爸爸了。他哼了一声。
“这个狗崽子!他睡不睡觉哇?”
“这只是一个习惯问题,亲爱的,”妈妈的声音很平静,尽管我看得出她在生气。
“哼,现在是他改掉这个习惯的时候了,”爸爸大声喊着,躺在床上使劲喘着气。突然,他把所有的被褥都卷到自己身上,面对着墙壁,扭过头来,我只看得见他那双又黑又小的眼睛露着凶光。这个家伙看上去真像一个坏蛋。
妈妈把我放下来,去开卧房的门,我挣脱了出来,冲到房间那边的角落里,尖声叫喊着。爸爸在床上笔直地坐了起来。
“住嘴,小畜生!'”他的声音很沙哑。
我惊呆了,立刻停止了叫喊。以前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调子跟我说过话。我不相信地看着他,发现他气得脸上肌肉在抽搐。这时我才完全明白了,上帝捉弄了我,他听信了我的祈祷把这个恶魔安全地送了回来。
“你住嘴!”我失去了自制力,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你说什么?”爸爸喊着,从床上猛地跳了下来。
“米克,米克!'妈妈喊道,“你没看见吗,孩子跟你还不太亲?”
“我看到了,你给他吃的多,教的少,”爸爸怒吼道,同时狠命地挥舞着手臂。“他的屁股欠揍。”
他刚才的喊叫我还可以容忍,但现在他居然用脏话来侮辱我的人格,我就忍不住了。我全身热血沸腾。
“揍你自个的屁股!”我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揍你自己的屁股!住嘴!住嘴!”
爸爸这时已经失去了耐心,朝我扑了过来。在妈妈惊惶的眼神下他失去了自信心,最后只是拍了一下我的屁股。我感到义愤填膺:这个陌生人,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因为我天真的求情他连哄带骗地从战场回到了我们这张大床上,现在居然还敢打我。我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跳个不止。爸爸毛茸茸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灰色的军装衬衫,整个一座要压死人的大山,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想就是在这一刻我意识到爸爸也很嫉妒我。妈妈穿着睡衣站在那里,仿佛为了我们爷儿俩心都要碎了。我希望她心里的感受也像面部的表情--样。但是她这是活该。
从那天早上起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爸爸和我成了公开的死敌。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系列的小冲突,他总是想占去妈妈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我也想占去妈妈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妈妈坐在我床上给我讲故事的时候,爸爸故意寻找一双旧靴子,并且还打包票说是战争开始的时候他撂在家里的。他跟妈妈说话的时候,我吵吵嚷嚷地玩着玩具,表示我把他们俩的谈话根本没放在眼里。有一天晚上,爸爸下班回来看见我在玩他盒子里的团徽、尼泊尔军刀和纽扣垫板就大吵大闹。妈妈站起来,从我手上夺走了那个盒子。
“没得到爸爸的准许你不能玩他的玩具,拉里,”妈妈严肃地说。“爸爸可没有玩你的玩具。”
也不知是怎么搞的,爸爸那脸色就像是挨了妈妈一顿揍似的,皱起眉头转身走了。
“那可不是什么玩具,”爸爸温怒地说着,拿过盒子看我是不是偷走了什么。“有些纪念品是很稀罕,很珍贵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明白了爸爸极力疏远我和妈妈的关系。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也不明白他对妈妈有什么样的吸引力。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看他的魅力远不及我。他说话带着乡下口音,土里土气的,喝茶的时候声音特别响。我想大概妈妈是看上了他的报纸,于是我自己捏造一些新闻念给她听。后来我又想可能是因为爸爸抽烟,我自己也觉得抽烟是很有魅力的,于是我拿了爸爸的烟斗,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吧嗒吧嗒地抽,最后爸爸把我逮住了。我喝茶的时候也故意吸出声响来,可是妈妈说我这样很恶心。我最厌恶的是爸爸妈妈睡在一起,这是很不健康的。于是我打定主意钻到他们的卧房里去找东西,边找边自言自语,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我在监视他们了。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到他们背着我做过什么。最后我完全给搞懵了。看来魅力是要等你长大之后给人家送戒指的时候才会有的。我知道自己得等着。
但是与此同时我得让爸爸知道我只是在等待,而不是投降。一天晚上他特别讨厌,在我头上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我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妈咪,”我说,“你知道我长大了打算干什么吗?”
“不知道呀,宝贝,”她回答道。“干什么呀?”
“我要跟你结婚,”我不动声色地说。
爸爸扑哧地笑出声来,不过他没听懂我的意思。我知道他这是在装蒜。不管怎么说吧,妈妈听了很高兴。我觉得她可能是为自已有一天会摆脱爸爸的统治而感到轻松。
“那不是太好了吗?”妈妈笑着说。
“那是会很好的,”我很自信地说。“因为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小宝宝。”
“是呀,宝贝,'妈妈平静地说。“我想咱们很快就要有一个了,到时候你就有很多伙伴了。”
我听了之后心里乐开了花,因为这表明虽然妈妈在爸爸面前低三下四的,她还是考虑了我的愿望。再说,这也可以煞一煞吉内一家的气焰。
不过后来事与愿违。首先,妈妈心事重重的——我估计她是为了到哪儿去弄那六先令十七便士着急——尽管爸爸现在每天很晚才回家,但我也没有因此而从中捞到什么好处。妈妈不再带我出去散步了,脾气像是吃了炸药似的,一点就着,还经常无缘无故地打我的屁股。有时候我真后悔不该提什么倒霉的小宝宝一我在 自找苦头吃这方面似乎很有天分。
苦头还真来了!索尼吵吵闹闹地降生了——就这么点小事他也呱呱地吵个没完——从 他落地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喜欢他。他是个很难侍候的孩子——就我所知道的, 他每时每刻都在调皮一总是要 ,妈妈给予更多的呵护。妈妈对他的照料简直到了愚蠢的地步,也看不出来她是不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瞧的。让他做我的伙伴那还不如没有呢。他从早到晚都在睡觉,我在家里走来走去得踮着脚,生怕吵醒了他。现在再也不是吵醒爸爸的问题了。现在妈妈的口号是“别吵醒索尼!”我真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不在该睡觉的时候睡觉,所以妈妈一转身我就把他弄醒。有时候为了让他醒着,我还拧他一把。那天我给妈妈逮住了,妈妈把我打了个半死。
一天晚上,爸爸下班后回来,我正在屋前的花园里玩火车。我假装没有看见他,自言自语地大声说:“要是再来一个他妈的小宝宝,我就离开这个家。”
爸爸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着我。“你刚才说什么?”他沉着脸问。
“我是在跟自个儿说话,”我回答道,极力掩盖自己的惊慌。“这是隐私。”
他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听好了,我是把这句话当做严重警告说出来的,但是产生的效果却不尽如人意。打那以后爸爸对我特好。当然我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妈妈疼爱索尼的那模样真让人恶心。即使是在吃饭的时候,她也会站起身来,跑到摇篮跟前呆呆地看着他,边看边傻笑,还让爸爸去看呢。爸爸总是很礼貌地顺从她,不过,他满脸的困惑根本没听进妈妈在说什么。晚上他抱怨索尼无缘无故地哭个不止,这时妈妈就使小性子,说索尼有哪儿不舒服,否则他是不会哭的——这 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因为索尼从来就没哪儿不舒服,只是哭着要妈妈关注他。看着妈妈这么傻乎乎的样子我真的很伤心。爸爸长相不怎么样,但人很聪明。他早就看穿了索尼的鬼心思,现在他知道我也看穿了索尼的把戏。
一天晚上我猛地一惊,醒了过来。有个人躺在我身边。有那么一阵子我还以为那一定是妈妈,她清醒过来了,永远离开了爸爸,接着我听到隔壁房间里索尼在拼命地哭,妈妈在说:“乖乖!乖乖!乖乖!”我这才知道身边那人不是她。原来是爸爸。他躺在我身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喘着粗气,显然是在生气。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他为什么生气。现在该轮到他了。他把我从大床,上撵了出来,现在索尼又把他撵了出来。如今妈妈除了呵护那个要你命的小畜生之外,谁也不管了。我情不自禁地同情起爸爸来了。我自己是经历过这种事的,即使是在那个年纪我也很宽宏大量。我上下抚摩着爸爸的身体说:“乖乖!乖乖!”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你也睡不着?”他怒吼道。
“呵,来吧,抱着我们,行吗?”我说,他真的抱住了我,用你的话说就是小心翼翼地抱着我。爸爸很瘦,但总比没人抱要好。
圣诞节那天,他破天荒地特意给我买回了一个真正非常漂亮的铁路模型。
(路旦俊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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