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族类亦满门忠烈——北宋折家军戍边简史

在清朝乾隆、嘉庆年间,有一个名为康基田的官员。老康活到了85岁,但仕途止步于江苏巡抚、河东河道总督等职,不算出众,在历史上也没什么名气。之所以会提到他,是身为山西人的康基田曾撰写了一部编年体的山西通史《晋乘搜略》。该书共有32卷,上起唐尧下迄明亡,十分详细严谨的记载了三晋大地近四千年的历史,具有极高的史学价值。

我不带货也不卖书,但不得不夸夸《晋乘搜略》是套研究山西史的好书

山西人杰地灵,自古便人才辈出。但要论在民间名气最大、口碑最好的山西人物,北宋“天波杨府佘老太君”肯定能算上一位。

在民间传说和文艺作品中,佘太君作为北宋名将杨业的夫人,堪称是杨家将和天波杨府的定海神针,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都围绕着她才得以展开。可惜在治学严谨的康基田查询了大量史料并亲自到其故乡走访了个遍之后,却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人是有这么个人,但事迹却基本上都是后人编造和加工出来的:

“折太君即杨无敌夫人,惜不传其事……乡里世传折太君善骑射,婢仆技勇过于所部,用兵克敌如蕲王夫人(即梁红玉)之亲援桴鼓。然考正史不传,其事姑阙所疑。”(《晋乘搜略·卷二十》)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所谓的“佘太君”其实应为“折太君”。之所以连老人家的姓氏都搞错了,可能是因为“佘”与“折”二字同音(折作为姓氏时,音为shé),说书人以讹传讹弄混了;也有传说是杨家将一门忠烈,折太君的丈夫、儿孙近乎死绝,让她觉得都是自己的姓氏不祥所致(确实,“折”无论念zhé还是shé都不怎么吉利),于是便改为了同音的“佘”。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是后人有意为之。毕竟折姓不光是看上去就不怎么吉利,更让宋明元清那些民族情绪比较激烈的汉人们瞅着就不顺眼。

相较于早死的老公儿子,小说戏曲中的“佘太君”才是杨家将的灵魂和核心

为啥?因为“折”这个姓氏古人大概只要瞅一眼就知道不是自己人——折姓发源于匈奴的折兰氏以及鲜卑的折娄氏,跟汉人几乎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在大气磅礴又开放包容的汉唐,胡人要搞张中原王朝的“绿卡”从不是啥难事。像匈奴王子金日磾能成为汉武帝刘彻的托孤四大臣之一,唐时“非我族类”的名将更是多如牛毛,如尉迟恭(鲜卑)、屈突通(鲜卑)、阿史那社尔(突厥)、李光弼(契丹)、仆固怀恩(铁勒)、高仙芝(高句丽)、哥舒翰(突骑施)等等。不过自从这些“华籍外人”被安禄山和史思明搞臭了名声、汉人又被异族欺负了几百年后,像宋明这样的中原王朝对任何外族人的态度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由接纳转为排斥,甚至是严防死守。

所以费了老鼻子劲才塑造出的一位巾帼英雄,到头来一看却是个外族人,想必无论编者还是读者都不会开心。所以干脆大笔一挥,就给老太太改了姓。

这个理由是我瞎猜的,但却并非没有根据。比如说“佘太君”真正的娘家——府谷折氏在北宋一朝就备受猜忌和打压,在本就不受待见的武人行列中,更是后娘养的中的后娘养的。

然而身为鲜卑后裔却坚持自认为是炎黄子孙的折家人,却为前赴后继、死不旋踵,为大宋王朝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为北宋从始战斗至终的,不是杨家将,而是折家军


01

说到安史之乱后的大唐王朝,总让人想到一个词儿,那就是藩镇割据。其实对于藩镇这个唐朝“特产”,人们还是存在着很多的误解。

从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安史之乱告终,到唐僖宗乾符五年(公元878年)黄巢之乱爆发的115年间,唐朝境内确实遍布着藩镇,但却谈不上割据。就算是势力最雄厚河北三镇,虽然也经常跋扈几下,但跟安禄山当年却有着天壤之别。

唐朝中晚期确实是藩镇遍地,但要说到割据,也就是亡国前30来年的事

因为现实就是“河朔兵力虽强,不能自立,须借朝廷官爵威命以安军情。”(《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八·唐纪第六十四》)

为啥?因为大唐王朝的藩镇布局是颇为合理的——以东南藩镇的财力支撑国家开支,以河朔藩镇为震慑外夷的武力担当,以中原藩镇屏障关中、沟通南北。这就使得各处藩镇形成了一个彼此联系又相互制约的稳定结构,从而必须对朝廷表现出恭顺的态度,才能维系生存。

否则在安史之乱后,大唐王朝也不可能又延续了近150年的国祚。

不过李世民的子孙甭管本事大小,雄心壮志从来都没少过,根本不能容忍任何一个武夫在自己的枕头边上打呼噜,于是从唐德宗李适开始便对以河北三镇为主的藩镇展开打击。可是大唐朝廷既无强兵又没多少钱粮,所以只能鼓动藩镇打藩镇。结果100多年打下来,河北三镇倒是被打成残废了,可是那些在战争中逐渐壮大起来的各地藩镇们又开始不服管了。尤其是在黄巢之乱中,他们更是看透了唐廷色厉内荏的本质,由此产生了取而代之的野心。

故此史有公论——唐之亡国,全是自己作的:

“弱唐者,诸侯也。唐既弱矣,而久不亡者,诸侯维之也。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历代州域形势六》)

当不怎么听话的河北三镇被打废了以后,天下藩镇就统统不再听话了

而随着唐朝完蛋,“藩镇”这个词也在史书中失去了踪迹,于是给一些人留下了藩镇与唐同亡的印象。

怎么可能!

唐朝虽然没了,但藩镇仍在,而且小日子过得更美。只不过这时人家已经不满足于再当什么节度使了,纷纷称王称帝,这才有了五代十国。

前后交替的五代还好些,打石敬瑭往后就没有在唐朝当藩镇的经历。而所谓的十国(实际上共出现过20个左右的割据政权),基本上就是唐末藩镇的翻版——人还是那些人、地盘还是那些地盘,只不过把节度使的名头换成了帝王而已。

而唐末藩镇的残余一直到唐亡320年后才彻底消失于历史的舞台——中和二年(公元882年)唐僖宗李儇任命李思恭为定难军节度使,此后由李氏后人世袭11代,直到北宋年间由末代节度使李继捧的侄孙李元昊在定难军故地开国西夏,又维持了189年的国祚。

当然,哪怕无法在“十国”中留名,但也能在青史中留下一笔的,最起码也得当过节度使、为一方藩镇。但那些在晚唐及五代还没混出头的小军阀们,称王称帝是不敢想了,甚至为了生存还不得不依附于强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得永远的默默无闻下去。

所谓的五代十国,不过是藩镇割据换了个马甲

比如堪为北宋军中砥柱的折家军,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02

在中国通俗小说史上有“三大家将小说”,即《薛家将》、《杨家将》和《呼家将》。有时还会把《曹家将》加进来,凑成“四大家将小说”。

四大家将中有三家都是北宋人物。不过在真实的历史上,杨家自杨业、杨延昭、杨文广祖孙三代后再无杰出人物,曹家除了曹彬、曹玮父子外尽是纨绔,呼家更是在呼延赞之外再无名将。在北宋,因为自澶渊之盟后与辽国百多年无战事,所以真正的将门世家尽出西军。比如折、种、姚、景、刘等家族,族中子弟世代在与西夏作战的第一线搏杀,才是北宋真正的“家将”。

真正撑起北宋脊梁的,不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三大家将,而是以狄青,种、折等将门世家为代表的的西军

但相较于种姚景刘等在宋夏战争中崛起的家族,折家更像一个另类。

前文提到过,折氏是鲜卑后裔,所以其发家史可以一杆子支到南北朝时期:

“其先与后魏道武(即拓跋珪,于公元386~409年在位)俱起云中,世以材武长雄一方,遂为代北著姓,后徙河西。”(《姑溪居士后集·卷二十·折谓州墓志铭》)

此后折家的历史不可考。但到了武德年间(公元618~628年),折氏曾以“土著强宗”的身份被大唐朝廷任命为府谷镇遏使,开始了为期500多年的为国戍边的历程。

而折氏第一个留有姓名和事迹可考的人物叫折宗本,在唐末曾任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之职。这位折氏先人颇有威望,“因其所居,人争附之”(引用同上),所以受到了时任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的重用,以功封为上柱国。

折宗本死后,其子折嗣祚继续追随李克用、李存勖父子,累官至麟州刺史。至折嗣祚之子折从阮当家后,又历仕后唐、后晋和后汉,官至振武军节度使(后汉时,府州升为永安军,又改任永安军节度使)。至此,折氏作为府州之主的地位已不可动摇。

乾祐二年(公元949)后汉高祖刘知远罢永安军,将府州改隶河东节度使管辖,所以折从阮之子折德扆接班后只当上了府州团练使。不过后汉立国数年即亡,篡位的后周太祖郭威为了安抚人心,又将府州升为永安军,于是折德扆还是当上了节度使。

建隆二年(公元961年),折德扆依照老折家谁当上了中原之主就认谁当老大的传统,上表降顺北宋。当时宋太祖赵匡胤正忙着一统天下,对这个送上门来的小弟自然不能怠慢,所以不但安抚厚待,还允许折德扆继续总领府州军政大权,并由此形成了惯例。

从始至终,折氏都坚定的与夷狄划清界限,始终心向中原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虽然折德扆从来没跟北汉建立过任何官方联系,但作为一个在事实上处于半独立地位的小军阀,为了生存也难免在背地里跟周边各大势力拉拉扯扯,所以折德扆将女儿嫁给了北汉世祖皇帝刘崇的心腹爱将刘继业。后来北宋灭北汉,刘继业降宋后恢复本姓,即为名将杨业。而他的妻子,自然就是那位天波杨府的“佘太君”了。

虽然史书上没说老折啥时候嫁的女儿,但杨折这对夫妻的长子杨延昭(在小说里被整成了杨六郎)却是出生在北汉天会二年(公元958年)——这时赵匡胤还当着忠武军节度使、杨业还叫刘继业、折德扆还管周世宗柴荣叫老大,所以这显然是折家在玩狡兔三窟的把戏,“佘太君”等于是被送出去和亲了。

老狐狸折德扆死后,其子折御勋、折御卿先后继领州事。此后府州之主分别由折御卿之子折惟正、折惟昌、折惟忠继承,再传给折惟忠之孙折克柔。

折家的下一位家主,就是鼎鼎大名的北宋名将折克行。这位西夏人口中的“折家老子”戍边30多年,杀得党项人人头滚滚、魂飞魄散:

“克行在边三十年,善抚士卒,战功最多,羌人呼为'折家老子’。”(《晋乘搜略·卷二十》)

折克行去世后,其子折可大继知州事,之后又传位给折可求。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女真人攻破汴梁,北宋亡国。次年,金将完颜娄室攻陷延安府,自此府州四面皆敌,陷入绝境。在完颜娄室以父、子等族人相要挟的情况下,折可求降金。又过了11年的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西夏趁折可求被金人毒死之机攻陷府州,并捣毁折氏祖坟,戮其尸骨、夷其坟茔。

折氏历代家主简表

自此折氏世代统领府州的历史,终告完结。


03

在把武将当贼防着的北宋,武人只要手握兵权,哪怕喘口气都是罪过,可府州折家却成了唯一的例外。当然折家能够成为例外,不是没有原因,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折家名义上总领府州事,但在实际上控制着府州(今陕西府谷)、麟州(今陕西神木)和丰州(今内蒙准格尔旗西南)三州之地。但这三个州对于大宋朝来说,既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就纯粹是个鸡肋。

若非府麟丰三州的地理形势太过于糟糕,北宋赵家皇帝也不会允许折氏自立于此

为啥?因为府麟丰三州作为北宋在西北疆土上的突出部,北面与辽国的西京道接壤,西边则面临西夏的右厢朝顺军司和左厢神勇军司的南北包夹——以巴掌大块地方直面北宋的两大死敌,这么恶劣的战略位置堪称天下独一份。然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在府麟丰三州的东南两个方向,又有一道黄河将其与北宋内陆隔绝开来。这样一来,别说平时的联络和补给都异常困难,到了战时就更成了绝地、死地。

北宋的赵家皇帝舍不得拿自家的兵去送死,又不愿意担上弃地失土的骂名,干脆就纵容了折氏以近乎半独立的地位世袭——要是府麟丰三州保住了,大宋朝有面子;就算丢了,挨骂的也该是折家人。

赵家皇帝的这种心态,使得两宋成为中国史上最没有进取心的王朝。即便是心心念念的幽云十六州,也在打了两次败仗后就在百余年间不敢北进一步;在南方面对乱七八糟的“西南夷”,心烦意乱的赵匡胤玉斧一挥,大宋朝的疆界便在大渡河畔戛然而止;南宋被撵过长江以后更是畏敌如虎,谁敢提北伐中原、收复故土谁就是比女真、蒙古更让他们痛恨的敌人。岳飞、韩侂胄、贾似道这样的主战派,最终都惨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还大都落得了个千载骂名(当然岳飞除外)。

相比之下,宋朝对西北疆土的态度也没什么两样。

自西晋亡国、尤其是北魏设立边地六镇以来,西北地区的形势就一直非常复杂。不但汉胡混杂,而且军阀丛生、战祸不断,所以北宋立国后,对西北比西南还头疼。不过甘陇向来是华夏故地,赵匡胤手里的玉斧要是敢像在西南那样乱比划,他就不怕自己的身后名臭到不可闻?

北魏设六镇,成了之后近千年中原西、北两个方向的乱源

所以那些身处内陆的唐末藩镇余孽如武平军、清源军等都被北宋毫不客气的吃干抹净,但对地处西北的却客气大方得不像话——在允许折氏自立的同时,获得同样待遇的还有定难军节度使李彝兴。

78年后,李彝兴的五世孙李元昊悍然称帝,立国西夏,并在此后的百余年间揍得北宋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而且因为李元昊自称是鲜卑后裔,所以府州折氏也跟着倒了霉:

“其地险绝,实捍西戎。后朝廷疑其强盛,别置军马一司以视其举动,而后力弱,非初置折氏居河西之本意也。”(《宋会要辑本·方域第二十一·府州》)

何止监视——府麟丰三州在直面辽、夏两国巨大的军事压力的同时,身后隔着一条黄河就密布着火山、保德、岢岚、晋宁四大军镇。当然你可以说他们是府麟丰三州坚实的后盾和强大的支援力量,可事实是在折氏与西夏(有时还有契丹)百余年打生打死的无数场战斗中,找不到一次四大军镇渡河赴援的记录。可要是折氏也像李元昊那样起了异心,你信不信四大军镇肯定会蹦着高的打过黄河去,解放府麟丰?

后来,也正是因为完颜娄室几乎没怎么使劲,四大军镇就土崩瓦解,才使得折氏末代家主折可求深陷绝境,不得不屈辱的投降。

不仅如此,为了千方百计的削弱折氏,折家军的战损兵员永远都迟迟无法补全,装备、粮草、辎重的补给和改良永远排在最后边。甚至哪位折家家主一旦打出了名望,也会很快以“高升”的名义被调走,然后换个没经验的小年轻来挑大梁。

正是因为赵家皇帝的心思都用在了算计自己人身上,所以宋朝的将军就算打得赢外敌,也得栽在自己人手里

折御勋如此,折惟正如此,折惟忠如此;折克柔因目疾不能视物,上书朝廷请求由其弟折克行袭职,然而宋廷居然拖延了6年之久才予以批复。

简直是恨折氏不早日死绝。

赵家君臣如此苛待折氏,最后连个有点良心的士大夫、后来当过宰相的梁适都看不下去了——因为府州穷困又面临严重的军事压力,所以与内陆的租税政策不同。但在有心人的指使下“比年监同一以条约绳之”,气得时任知府的折继祖要辞职,最后只有梁适站出来替他说话:

“折氏累世承袭知府州,本族仅三百余口,其所部沿边蕃族甚众。凡犒劳以俸钱,而所用不给,素于蕃族借牛耕莳闲田,以收获之利岁赡公费。且朝廷俾之承袭,即与内陆知州不同。比年监司一以条约绳之,尤为烦密,继祖内不自安,遂欲解去。乞慰存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九十二·嘉佑五年》)

那么折氏回报给赵家皇帝的是什么?

第四代家主折德扆带病出征,死于与北汉征战的前线,年仅48岁;至道元年(公元995年)辽将韩德威南犯,折德扆之子、第六代家主折御卿同样是带病出征,折母恐其重蹈先父之辙,劝其回家养病。对此,折御卿是这样答复母亲的:

“世受国恩,边寇未灭,御卿罪也。今临敌弃士卒自便,不可,死于军中乃其分也。为白太夫人,无念我,忠孝岂两全!”

次日,折御卿病逝于军中,年仅38岁。

折氏满门忠烈,无论如何都对得起赵家了

大中祥符七年(公元1014年),折御卿之子、第八代家主折惟昌奉命护送军粮,亦因病陨于军中,年仅37岁。

祖孙三代均因带病出征死在军中,如此忠烈,北宋罕见。

故此,哪怕是始终对折氏带有偏见和敌意的北宋君臣,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现实——折氏是对得起北宋、对得起赵家皇帝的:

“折氏据有府谷,与李彝兴之居夏州初无以异。太祖嘉其响化,许以世袭,虽不无世卿之嫌,自从阮而下,继生名将,世笃忠贞,足为西北之捍,可谓无负于宋者矣。”(《宋史·卷二百五十三·列传第十二》)


04

实话实说,府麟丰三州地瘠人稀、地理不利,同时折氏底蕴不足,再加上鲜卑人早就衰败得不成样子,所以他们要是想像李元昊那样玩造反,纯粹是自寻死路。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跟折氏在血缘上更亲近的不是北宋和西夏,而是契丹

比如契丹——要比起跟汉人的渊源,身为鲜卑后裔的折氏其实跟契丹人应该亲近得多。毕竟契丹人很有可能是匈奴与鲜卑融合的产物,或者干脆就源于鲜卑别部。而且自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立国以来,契丹人就成了当时的天下霸主,不但横扫塞外无敌,还两次南下灭了后唐、后晋。即便是北宋立国以后,也始终被契丹人按着猛揍,不得不贡献岁币花钱买平安。

在当时的天下格局中,折氏确实是个弟弟,所以必须认个老大求保护。可是相比北宋这个又弱又小气的“大哥”,契丹对于折氏来说既有安全感又关系亲密,难道他不香?

还有西夏。起码在后者立国之初与折氏间是没啥矛盾,更谈不上深仇大恨。尤其是李元昊因为自家祖宗原姓拓跋,就自以为是鲜卑后裔,所以对折氏应该是很有好感的。如果折氏早早的投奔西夏,起码日子不会过得比在北宋更惨。

(李元昊的老祖宗最早可以追溯到隋唐交际时的拓跋赤辞,为党项八部之一拓跋部的首领。党项人源于古羌人,但拓跋赤辞跟源出鲜卑慕容部的吐谷浑关系好得能合穿一条裤子,联姻更是稀松平常,所以他的子孙确实带有部分鲜卑血统。)

但是折氏自打唐初时便已经融入了中原王朝,那种出自骨子里的亲近早就非是所谓的同族血缘能够打破的了。

哪怕以他们的实力,并不足以动摇天下大势。

所以自唐亡之后,折氏便一直追随奉唐朝为正朔的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哪怕李氏父子是沙陀人)。后唐亡国后,折氏依然对天下第一强国契丹视而不见,依旧事后晋、后汉、后周等中原王朝为主。北宋立国后,折氏第一时间献上顺表,也仅是习惯成自然的常规操作而已。

唐亡后,唯一替其守节、奉唐为正朔的就是沙陀人李克用、李存勖父子

甚至他们还一度厌倦了当个半独立的割据军阀,打算放弃世袭领地内迁,只可惜遭到了拒绝:

“时世宗(柴荣)南征,还次通许桥,(折)德扆迎谒,且请迁内陆。世宗以其素得蕃情,不许,厚加赐赉而遣之。”(《宋史·卷二百五十三·列传第十二》)

而北宋时赵家皇帝将折氏当成了防御契丹、西夏的第一道防线兼炮灰,哪怕是对其百般嫌弃和猜忌,也同样不可能同意他们内迁。

所以折氏能成为北宋少见的半独立藩镇,也有被迫的成分。但哪怕折氏付出了如此代价,却仍无法改变命运,其中最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恐怕就是有心杀贼却无用武之地了。

北宋将门尽在西军,但也是要分出三六九等的。

地位最高的,当然是种家。

种家在军中的地位有多高?仅一事便可证明:

“洛苑副使、知青涧城种世衡,为属吏所讼以不法事,按验皆有状。延路经略使庞(籍)公奏:'世衡披荆棘,立青涧城,若一一拘以文法,则边将无所措手足。’诏勿问。”(《涑水记闻·卷九》)

在武将贱如狗的北宋,要是哪个将领犯罪了、还是证据确凿的那种,那就等着被痛打落水狗吧,最后不死也得脱层皮。妄想哪个文官站出来说情?那还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升起。

可种世衡就能,而且是顶头上司、后来的当朝宰相庞籍替他说情,不免让人觉得见了鬼。

种家虽是将门,但跟士大夫毕竟有渊源,所以地位高人一等

其实这也不奇怪,而且这种待遇基本上也只有种家才有。为啥?因为种家的老祖宗叫种放,那可是一代大儒,算是士大夫的自己人。虽然种放的子孙弃文从武了、算是士大夫中的“败类”,但总比那些粗鄙的纯武夫看上去顺眼。所以在心情好时,庞籍也不介意搭把手、拉一把。况且当时老庞坐镇西陲,还用得上种世衡(当然后来老庞心情不好时,也没少坑种世衡)。

所以在西军诸将门中,种家得到的支持最大、机会最多,当然战功也没得说。

排在种家身后的,应该是像姚家这样出身京营禁军的将领。毕竟曾近水楼台过,多少沾过点露水人情,所以也会受到照顾。像姚宝随葛怀敏战死定川寨后,其后代姚兕、姚麟都获得了荫补、得到了机会,终成一代名将;再下一代姚雄、姚古战绩也不错,可惜最后冒出个坑货姚平仲,差点提前一年把北宋给坑没了。

排名第三的,就是土生土长的西军将领。这类土鳖想受照顾没可能,一旦出头就坑你没商量,典型如狄青,不用我废话。

最垫底的,理所当然就是折家。北宋君臣对其的要求就俩——一是别造反,二是看好家。至于其他,那就纯粹是想多了。

所以折氏替北宋戍边168年,血战无数场,族中子弟因此而殒命者无以计数,但在史书中提过一笔的却寥寥无几。像是折家第一名将折克行,一生大小战170多场,但战绩呢?史书上说“杀敌盈万”。

是不是觉得有点少?因为府麟丰三州的地理形势太特殊了。国土辽阔的契丹瞧不上这么块小破地方,西夏倒是眼馋,可出兵多了怕引起契丹人的干涉,出兵少了又确实打不过折家。所以双方的战斗规模少则几十上百,多的时候顶多上万,说白了就是拉锯战——打不死多少人,但足够烦死人,也足够磨死人。

要是赵宋君臣肯给折氏机会,也许能少打不少败仗

但无论什么仗打上百年,也足够惨烈。

至于折氏想建功立业、打出府麟丰,那就是痴心妄想。本来窝在家里都担心你要反,一旦地盘打大了岂不是更得反了?所以哪怕种家、姚家之流的已经跟西夏打翻天了,折家也只能蹲在旁边干瞪眼,顶多是火上房了才允许他们押运个粮草、打打掩护、佯动什么的。要是将折家这只猛虎放出来,万一占了地盘不走了,那可咋整?

但日子久了,大宋君臣难免有马虎大意的时候。当机会来临时,折家的战斗力差点把宋、夏两国的大人物们吓个半死。

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西夏梁太后亲自率军攻打环州(今甘肃环县),战局一度非常紧张,于是宋廷令折氏出兵尾丁硙以为牵制,于是折克行的从子折可适率兵6000出征。不过这位天生的“将种”可从不知安分守己为何物,硬是生生的将自己在这场战中的角色,从“群演”打成了“领衔主演”。

本来是让他拖住尾丁硙的西夏兵、别让他们去主战场捣乱就好。可折可适先是奇袭大破尾丁硙、斩首万计,又在面对梁太后亲率数万大军围剿的情况下,佯做退兵示敌以弱,再在洪德川二次设伏大败敌军。此战中,折可适面对十倍之敌奋勇拼杀,西夏军的损失前所未有,连梁太后都不得不改妆易服才逃得一命:

“伏发冲之,其国母窬山而遁,焚弃辎重,虽帷账首饰之属亦不返,众相蹈藉,赴厓涧死者如积。”(《宋史·卷二百五十三·列传第十二》)

西夏人被打惨了,所以才对折氏恨之入骨,并在36年后刨了折家的祖坟;而北宋君臣则被吓惨了,从此更是坚定了把折氏牢牢的关进笼子里的决心。

天生“将种”的折可适,取得了折家对夏作战的最大一场胜利

扯个闲篇——折克行还有个狠人儿子叫折可存。这位小折同学的人生经历十分传奇,先是随童贯出征时,冒矢突阵、力擒方腊;又在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宋江受招安后二次造反时,再次将其生擒活捉、送上了法场(详情载于《宋故武功大夫、河东第二将折公墓志铭》)。

真是一位猛将兄啊!《水浒传》中的两大枭雄,在真实的历史中最后都栽在了折氏子弟手中。

到了靖康之变时,赵佶、赵桓父子在国破家亡的威胁下,再顾不上折氏是否造反的问题。于是末代家主折可求才得以领兵2万驰援太原。

但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尽管折可求也不白给,曾因屡立战功被宋徽宗赵佶赐以过忠勇之旗,但也无法阻止折家军一败再败。最后他不得不退守府州,又在身陷重围、外援断绝的情况下降金。

需要多提一句的是,当时西夏也对折氏进行过诱降,但折可求还是选择了降金。

此后折氏仍如以往般自立于府州,女真人也依旧对其缺乏信任,因此在绍兴八年(1138年)将折可求毒死。

次年三月,西夏趁折家大乱之机攻陷府州。折可求之子折彦文携家逃往河东,后又迁往益都(今山东青州),是为折氏东迁的一支。

哪怕最后降了,折可求也比赵佶赵桓之流体面得多

虽然体内流淌着异族的血液,虽然从始至终都被嫌弃和猜忌,但折氏心向中原、为国戍边之志始终未改,也值得我们这些后人永远铭记和敬仰。

毕竟唐亡后,坚持为其守节的唯有李克用、李存勖这样的沙陀人;而(北)宋亡后,身为鲜卑后裔的折家,也没啥对不起赵家皇帝的地方:

“史称折氏自(折)从阮于唐庄宗时起家府州,至宋高宗建炎二年(折)可求以地降金,凡七世;父子兄弟相继扞卫边境者,历二百余年;而嗣祚碑有自武德中诏府谷镇遏使之语,遏使者,唐镇官名。是折氏起于唐初,迄于宋金之际也,几历五百余年。簪缨不替,其勋业彪炳史册,旧绝千古。”(《关中金石记·卷六·折武恭公克行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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