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与黑》里,孟京辉做了前所未有的事

大家好,我是安妮。

10月15日,阔别两年的乌镇戏剧节终于启幕。按照惯例,我们的第一篇文章依然关于开幕戏,今年,是孟京辉导演版《红与黑》

我们知道,《红与黑》如同孟京辉导演的每一部大剧场作品一样,一经首演就面临巨大的争议。这篇文章并不旨在臧否,而是回到现场和文本,尝试还原这场孟京辉与司汤达的对话。

撰文 | 孔德罡

三个小时零八分钟孟京辉导演版《红与黑》的观看历程,对于一个十多岁时就将《红与黑》看作本命之书的人来说,是一种在冰窟中被冷冻许久,在死亡的临界点勉强得救的体验,是一直在向深渊持续掉落,最终看到些许血色光明的体验。

这种“坠落”从张弌铖饰演的于连·索黑尔的第一场戏就开始了:原作里于连整本背诵拉丁文《圣经》引得举座皆惊,为他赢得了在维利叶小城最初的声名;张弌铖则连续背诵了拉丁文《圣经》,德语的《查拉图斯斯特拉说》,一些法语原文和英语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整场气氛瞬间来到与原著气氛截然不同、后现代文化杂糅式的荒谬——扮演被于连震惊的贵族的演员们,用暴戾过火的掀翻桌椅,表现出了一种完全不震惊的彻底震惊。

这就是孟版《红与黑》的缩影:它看似亦步亦趋地讲述书中故事,显得如此受众友好;与此同时,导演与司汤达之间仿佛在做一场殊死搏斗,在争夺一种对人类行为本质的根本解释权:也许,孟京辉对过往近200年来对《红与黑》的读解都是不满意的,他想试图寻找他认为更加本质的,更关乎于人类普遍精神的情欲分析。

这可能是我在最后半小时几乎痛苦而疑惑到即将离场的关键时间节点,突然从剧场大亮的场灯中看到的光明——与希望无关的光明。

1。

同样是孟氏大剧场作品,同样是塞巴斯蒂安·凯撒做戏剧构作,与《茶馆》文学批评式的“打乱重建”显然不同,《红与黑》的改编方式类似于《活着》:按照原著的叙述顺序老实叙事,态度重在对原著文本进行取舍,并根据选择的文本进行答题作业。

三个小时的剧目保留了于连被市长选中做家庭教师、于连展示才华、于连与友人富凯越野旅行确定志向、于连与德瑞那夫人的私情(第一次玩梯子梗)、私情暴露、于连与德瑞那夫人的最后相会(第二次玩梯子梗)、于连在神学院、于连与玛蒂尔达先在书房后在卧室的私情(第三次玩梯子梗)、德拉莫尔侯爵参与的多次政治会谈、以及最后德瑞那夫人写作匿名信报复,导致于连犯罪被杀的剧情脉络。

被丢弃或者一笔带过的原著重要内容有:女仆艾丽莎和市长竞争对手瓦勒诺联手对于连的陷害;于连私藏的拿破仑胸像差点被发现,被德瑞那夫人救回;于连在德瑞那夫人安排下在国王视察上大出风头导致私情暴露;于连与神学院几位教师的过往渊源以及他与德拉莫尔侯爵的良好合作关系;于连在玛蒂尔达对他冷淡之后采取的对元帅夫人的攻势;以及最为重要的,充分体现孟京辉个人艺术倾向的丢弃:丢弃掉于连在审判庭上的那段经典“自杀式”演说——这段一直被认为体现了《红与黑》本质上的阶级立场和思想价值。

在戏剧构作凯撒的协助下,值得注意的文本构作与填补主要有:因为对于连“尼采式超人 多情的唐璜 萌动的革命者”这一形象读解而加入的尼采、《唐璜》、席勒的作品文本;于连与德瑞那夫人最后相会时加入《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二人最后相会的对话片段;为丰富玛蒂尔达的形象加入的《奥瑟罗》反串片段和两段法语歌曲演唱;立足于原著中德拉莫尔侯爵召开的政治会议,生发处跳到原著时间几十年后的普法战争形势;用来解释玛蒂尔达的疯狂的卡伦·霍妮的《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以及剧作最后半小时剧场场灯亮起,于连、德瑞那夫人与玛蒂尔达三人对人类情欲和动物性主题最终的长篇大论。

详尽列出孟版《红与黑》文本对原著的取舍和增添,是为了阐明如下事实:前两个半小时对原著的“亦步亦趋”恐怕是一种“尊重”的假象,终于在最后半小时彻底的文本替换中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孟版《红与黑》将原著最后,也是传统文学评论认为最重要的文本抽离并替换,以彻底的原创精神,摆出了与传统读解近乎势不两立的反抗性态势。

2。

排演和谈论《红与黑》无法不谈于连·索黑尔:没有对于连形象的塑造读解,不能算改编和解读了《红与黑》——孟版也自然如此,尽管主创显然如乌镇场刊中对陈明昊的采访所言,很把一番精力放在了梅婷饰演的德瑞那夫人与罗欢饰演的玛蒂尔达身上,全剧“三主角”的结构是异常鲜明的,但是毫无疑问,我们必须要谈论张弌铖的于连。

张弌铖像于连吗?他阐释了什么样的于连呢?

首先要说一句残忍的实话:如果要从还原原著的角度来说,张弌铖除了也很“帅”,“有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之外,和于连在外形气质上没有什么共同点。

从演出一开始张弌铖就像一个我们身边可以遇见的篮球队大男孩,仿佛刚刚入选了CBA青年队,怀揣打NBA的梦想;他高大,健壮,阳光,健康,纯洁,善于自嘲,搞笑,平日慵懒提不起精神却一看就有力量,故作的颓废只是大男孩的任性,雄性魅力藏不住的呼之欲出。

这绝非原著中早已成为经典刻板印象的苍白、女相、柔弱多病、自卑却又清高,野心勃勃却又天真笨拙的“文人”形象,想寻找原著中于连的独特魅力显然只能无功而返——于连毫无疑问变得“健康”了,换句话说,更加荷尔蒙与身体性了。

在这个形象基础上,张弌铖在剧作前两个半小时中展示的“情感被动”,自然脱离了原著犹疑辗转的心理战范畴,更显出一个“情窦初开”“尚不经人事”的“阳光大男孩”被更具有经验的女人所勾引的女性向情感局面,而三次“梯子”梗,与时不时地卖萌讨好观众的细节举动,更进一步加深了张弌铖形象与原著于连之间的背离。

在这种过分现代、过分“非文人”、过于“直男”逻辑的情感表达的影响下,于连形象在前两个半小时内的主动性是被剥除的:观众只能听到张弌铖大段却平静的台词,而无法把握他内心真正的渴求与火焰——似乎一切对张弌铖的于连来说都是被动的。在玛蒂尔达到图书馆和他谈论心中的英雄主义气概的场次中,我们甚至可以惊讶地看到张弌铖的于连是拿着书趴躺在沙发上的:一种原著不可能有的对现状的满足和慵懒,构成了张弌铖版于连的独特同时又是平庸——于连在前两个半小时尽管各种引用尼采的超人理论,但本质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在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一个随波逐流,患得患失的普通人。

也就是说,有人似乎想把《红与黑》解读为一个普通人的故事,一个任何人都有可能遇见的故事:代价是,放弃于连形象的独一无二。

3。

当演出到达最后半小时,剧场场灯突然全部亮起,于连、玛蒂尔达和德瑞那夫人都出现在观众席,突然开始了一段“生猛”地直接谈论性、情欲与人类动物性的实时影像对话时,所有观众此时恐怕都是震惊的:既震惊于这段对话的从天而降,毫无铺垫;也震惊于本来按照原著亦步亦趋的顺畅剧情突然被打断——明明原著中最大的转折和高潮就要来临了,可是演员究竟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直到这长达半个小时的台词轰炸临近结束,整部剧作也临近结束的时候才得到回答:这整场戏都在解答读者对原著剧情上的疑问,我相信,这一定是很多读者,包括孟京辉与凯撒的疑问——德瑞那夫人为什么会突然写作匿名信报复于连,毁掉了她深爱的人的一切?枪击事件之后,为何于连与德瑞那夫人能够如此迅速地互相原谅?在于连生命的最后一刻,两个他生命中的女人相敬如宾,近乎同舟共济的局面是如何发生的?

这三个疑问,与传统意义上公认的《红与黑》的最高潮:于连的法庭演讲,他对阶级划分的本质探讨和对未来革命的澎湃预言都毫无关系——这些问题都是有关于人类之本心的。

司汤达固然都有解释:德瑞那夫人是被于连的敌人所诱骗无心犯下过失;于连与德瑞那夫人的爱情是真诚的,因此只要见面就能互相宽恕;玛蒂尔达一方面深爱于连不得不包容他对德瑞那夫人的爱情,另一方面也沉浸在个人的英雄主义和于连必死的结局中无暇他顾。

然而,我相信孟京辉导演对这些解释是不满意的。也许,他无法接受于连辉煌成功的崩溃,根源还是在于一些嫉妒他人的宵小之徒:这样的解释近乎一种命运悲剧,或者唯物一些,近乎一种社会决定论的悲剧——一如原著中于连在法庭上怒斥“一个木匠的儿子想要打入上流社会是痴心妄想”。于连被小说世界中的路人NPC所毁掉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在孟导浪漫的狂想里,他恐怕是主动地期待于连最终将他的毁灭放在他最炽烈的爱恨之中。

答案水落石出:梅婷与张弌铖爆发了最尖锐、最丑陋的争吵,最终梅婷拿出匿名信,张弌铖对梅婷举起了枪——因为爱,因为嫉妒,孟导说,就是这么简单。

爱欲,由爱生恨,由情感转化为的肉欲和动物性,才是孟京辉的弗洛伊德式答案:他只相信,或者说只愿意相信,只有德瑞那夫人的爱与恨才能毁灭于连,只有最深层次的情欲纠葛,嫉妒,伤害和赤裸裸的对身体欲望的渴求,才是于连被毁灭的原动力。

他在一本作者司汤达、和司汤达创作的于连形象都被剥离“性”元素,几乎是“无性人”的小说中(原著中的情欲描写几乎为零),选择了用情欲和动物性来解释一切。

这就是孟京辉在《红与黑》的读解上做出的前所未有的事情。

4。

与这一情欲主题相匹配的正是在实时影像中精神面貌为之一振的张弌铖:前两个半小时里他都是一个懵懂慵懒的被动卖萌大男孩,直到此时他才马基雅维利式地露出“凶相”和彻底赤裸的身体性渴求:这个于连在半个小时楼上楼下的高谈阔论、爱恨情仇的诅咒与呢喃中,从不提他的野心,不提他的“事业”,甚至都不提他的拿破仑——

他只谈两个女人肉体的每一个部分,只谈他直接而生猛的原始欲望,他的言论只剩下最本源的征服与被征服,只剩下人类最底层却也是最永恒的情欲驱动:相较于梅婷的德瑞那夫人对肉欲的把控,相较于罗欢的玛蒂尔达实质上精神对肉体的统领(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最后张弌铖的于连,却在放下之前的一切伪装,或者说终于得到觉醒之后,选择了最极致的身体情欲表达——死亡欲望。以死,来换取最崇高的情欲快感,追求最终的情欲释放。

演出的最后,我们终于得见深藏在雾霾中的光明:于连的死,不再是殉于命运,不再是殉于时代,却最终是殉于情欲。

我们能够接受孟京辉导演对《红与黑》的弗洛伊德式读解吗?

我们能够接受本剧两大段复杂的政治会议戏,其实并不是为了展示革命的时代背景,而是想突出德拉莫尔作为一个男人的“性支配野心”吗?

我们能够接受《红与黑》不再是一本“1830年纪事”,不再是法国七月革命的预言书,不再是恢弘壮阔的个人野心家奋斗史,而是一本“情欲之书”吗?

我们能够接受这部孟氏大剧场作品在表演方法,创意手段上几乎没有任何颠覆性的突破,它就是“空花”组的一次阶段性表演测试,就像几个月前大家在阿那亚聊的那样吗?

答案取决于你。

但无论如何,《红与黑》是孟京辉对情欲主题最为细致而深邃的一次探索,再也没有一部孟氏剧场作品如此细腻、矫情、一唱三叹地穿透人类的情欲本源,一切孟氏作品的弗洛伊德表象终于在这里化为本质——也就是,化为万物。

如果说两年前的《茶馆》是孟京辉的《宣言》,对外放眼人类的历史长河;那么现在的《红与黑》就是他的《梦的解析》,对内深入情欲和人心的马里亚纳海沟:这二者聚在一起,叫作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

司汤达,对不起了。这就是丹东所说的,刻在《红与黑》扉页上的那句话:

“真实!令人难堪的真实。”

图 | 《红与黑》剧照

版权 | 孟京辉戏剧工作室及塔苏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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