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思绪:东海之滨的渔村里一段乡贤兴学立人的往事

墙头思绪

十一长假里,我到了象山。

到象山是为了看墙头村,墙头村我最想看的是墙头学校。

因为听说这个学校很久了。

当我走近墙头学校,当我站在墙头学校藏书楼的背面,抚摸斑驳的墙壁,观察苔藓布满的墙根,似乎看到了遥远的过去,这所学校的历史似乎到了眼前。

因为疫情学校进不去,只得在学校的墙外打量她。不过,第二天是休息日,我就有机会到学校大门里面去了,想到这里,心情还有点急切。

象山,是东海海滨的一个县城,隶属于宁波,据说此名是因为县城外有山酷似一头象而得。这里最有名的,就是海产。说的比较夸张的,是一到象山境内,海风带来的是阵阵海鲜味道。象山的石浦港也是中国著名的四大渔港之一,现在,每年一度的开渔节也是这里最热闹的活动,万船竞发,气势恢宏。

回到北京,见到前政协副主席张梅颖大姐,她听说我去了象山,第一句话就问我,看了开渔节吗?听我说时间没赶上,她有些许遗憾,告诉我,她参加过,还是发令人,一声令下,万船竞发,非常壮观。

我可以想见这种情形,但是,我认为,万船出海固然壮观,最为壮观的但是肉眼看不到只能用心感受的,是渔民对于丰收的渴望,这些船带着期盼出海,满载收获归来,这是最美妙的事情。

因为靠海,历史上象山不穷,不穷的象山有几户更不穷的,百姓按照他们的特点编了这样一个顺口溜:欧家的屋,何家的竹,肖家的谷,袁家的福。也就是说,欧家的房产多,何家的山多,肖家的田地多,袁家实际是鱼多,为了合辙就叫做了“福”,年年有余当然是福。

墙头学校就是欧家创办的。

因为欧家的根基扎在墙头村。

墙头这个名字也有点奇怪,我向当地乡亲打探,这个名字很怪,从何而来呢?

有一个说法还靠谱,就是这个地方是一个海湾,打鱼的船返回时,远远的看见的是一片樯头,就是苏东坡写的: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樯橹,就是船。而樯字有点生僻,于是就写成了墙。

也有另外的说法,例如说某名士自外乡迁来,见此地遍植杏,杏花盛开之时,很像墙把村子围住,故名墙头。

这也是很美好的一个意会。

在我看来,当然是樯头更有文化一些,而墙头就差了不少。不但文化少了,似乎还多了一些不祥。孟子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假如站在危墙之上,是不是更危险呢?

按照宿命论,墙头学校创办人的遭遇,倒也像是在印证这一点,这是后话了。

其实,墙头学校不是它出生时的名字,它在1903年建立,是因为一个偶然事件,欧氏一位族人欧仁衡考中了进士,欧家决定创办一所学堂以示庆祝,于是在欧家祠堂办了一所“时敏学堂”,更多的是让欧姓后人读书。当时规定,凡欧氏子弟入学读书者给予银元补助,小学6元,初中60元,高中80元,大学200元,留东洋400元,留西洋800元。

因为是欧氏出资,所以校名为“欧氏义塾”。

几年以后,当地求学人数增加,外姓人也有希望入学者,欧氏家族决定扩大校舍,就在现墙头学校的校址后溪西侧扩建校舍,占地12亩,而且出银元三万元。几年以后,也许是因为乡邻子弟越来越多,“欧氏义塾”这个名字和实际有些不符了,校名就改成了“私立果育学堂”。这个学堂开始就有点现代化的味道,开设了修身、国文、历史、地理、算术、格致、博物、体操、图画等课程。学校除了有传统的教室、藏书楼、学生宿舍外,还有足球场、网球场,甚至还有现在很少有人知道的木球场。木球是回族传统体育项目,是由回族青少年放牧时“打篮子”“赶毛球”活动演变而来。比赛在长40米、宽25米的场地上进行。每队上场队员5人,手握击球板,运用传、接、运、抢和击球射门等技术,避开对方防守,将球击入对方球门得分。

当然,最值得说的是观海楼:“观海楼”,因登二楼透窗北望,西沪港尽收眼底,故而得名。“观海楼”始建于清道光年间,是象山县最早的藏书楼。至光绪年间,藏书量已超过万卷,民国三年,藏书二万余册。藏书中不乏珍品善本,虽历有散失,但仍有不少珍藏于天一阁等图书馆。据说,最初的“观海楼”三个字,还是出自孙中山的手笔。今天观海楼依然在,当年这是最高建筑,可以看到海,现在观海楼埋在许多高楼之中,看不到海了,但是,作用依然是藏书。

一个乡村小学校,出生似乎就有了大格局。

这里成了人才辈出的地方。

我去寻找欧氏义塾当年的大门,听说也非同凡响。大门还在,虽然因为另外开门此处已经被几萁菜地挡住,但是气势还在。校门是拱形,近五米高三米宽,门楣上书有“欧氏义塾”四个大字。门两边的两面墙向侧前方伸出,像是要拥抱来到学校的人。这个校门有浓郁的西欧特点,就是放在北京或上海天津这样的大码头也毫不逊色,要知道,这是100年前,在东海之滨的一个渔村兴办的小学。

这个已经弃用的校门,实际上是学校的一块纪念碑。

欧家办学在当地是有口皆碑的。如果说,要在欧家找一个办学的代表人物,也许非欧昌鳌莫属。时敏学堂初办时,欧家后来的主事人才19岁。1884年出生的欧昌鳌,在1937年开办立三学堂的时候,已经53岁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所以立三学堂推选他做董事长,也是有道理的。

时敏学堂、果育小学,这些校名,听起来那么有文化!

确实也有文化,时敏学堂,校名取自《尚书.说命下》:唯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意思指谦虚好学,时刻策励自己。果育小学的名字出自《易经·蒙卦》,“君子以果行育德”,就是说,要果断行事培养好的品德。

如果没有战争变故,果育小学也许会一年年办下去,一批批培养出人才。没想到战争来了。1937年,日军大举进攻中国,杭州也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杭州的一所中学安定中学几经辗转,来到象山。相对杭州来说,象山偏远一些,距离战火有一点距离。果育小学“果断”地让出校舍给这所中学,自己搬回欧家祠堂继续办学。但是,,安定中学在象山没有待多久时间,这里毕竟还不是最安全的大后方,不久中学又搬到更加偏远的山里。但是,欧氏族人却动了在象山办一所中学的念头,因为战火,墙头村很多在上海杭州南京等地读书的学生回到村里,无书可读,墙头村的很多小学生也有升入初中的问题,于是,在1938年春,欧氏家族有一个大动作,由欧氏义庄拨田434亩,筹办“象山私立立三战时初中学生补习学校”,立三者,是指“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典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立三中学从此诞生,这所学校董事会成员五人,都是欧氏族人,欧昌鳌为董事长,其余四位董事是欧昌焕、欧昌祺、欧昌怀、欧昌瑞。象山自此有了第一所初中,这也是当年象山的最高学府。

这所学校后来也是命运多舛,遭到过日军飞机轰炸,搬离墙头,又搬回墙头,1948年搬到石浦镇,今天是象山第二中学。

我专门去石浦镇看了今天的象山二中,尽管地方换了,校名变了,但是,一进学校大门,黑色大理石上镌刻的“立功立德立言”三个大字依然,学校的传统就是融化在这六个字里了。

既然墙头学校当初的兴办和欧家分不开,那么欧家的前世今生怎么样呢?

欧家怎么发迹的已不可考,现在的家谱文字记载是:象邑欧氏,乃欧冶子之苗裔也。如果是春秋晚期铸剑名匠欧冶子,那也是名家,是先秦诸子百家之一,始祖的籍贯应当是福建。久远的历史已不可考, 当地人印象深刻的,应当是欧昌鳌。因为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欧昌鳌是欧家办学的主导人物。现在的象山二中和墙头学校,都有欧昌鳌的塑像。

我决定去欧昌鳌先生的墓地看看。

我在欧公墓地不经意间发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墓碑上的小问题,说欧昌鳌出生于1884年,卒于1964年,享年75岁,显然是错了,这是容易解答的问题,还有一个让我大惑不解,昌鳌公的墓碑上有三个人的名字,除了他们夫妇,还有一个“媳何宝文”。这不合常理啊!这是2012年建的墓,到现在8年,为什么是这样的墓碑呢?仔细询问,才知道了这样一个曲折的悲痛的故事。

1949年,昌鳌先生靠着本能的嗅觉感到了危险来临,于是远遁包头,投奔在包钢工作的儿子世伦。世伦毕业于上海交大,学冶金技术,冥冥之中也算是继承了家学。昌鳌原以为留下一个吃斋念佛的发妻沈慧祥不至于出事,但是,没想到象山镇压反革命,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就是为了凑够一次枪毙十个人,他的发妻也被处决了。沈慧祥死后很久,村里人从枪毙现场捡到了她的骨殖,她的长儿媳正好有墓地,所以就葬在一起。

昌鳌先生在异乡苦熬,殁于1964年,他的骨灰2012年落叶归根,就和发妻葬于同穴,可是,妻子原来和儿媳合葬了,所以就成了现在这个状态。

听起来欲哭无泪的一段故事。

实际上,最好的墓碑是在老百姓的心中。

我在墙头村听到不少欧家的故事。其实不是简单的赞扬欧家兴办义塾,而是为欧家的抱不平,为了保护欧家留下的一棵树或是一块匾的抗争。听到关于欧家最多的话之一,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被枪毙了呢?

据说,欧家的房子大都被分走了,留下的一栋老宅也曾经要被整体移到某个旅游景区作为景点,乡亲们不同意,他们认为,欧宅移走了是墙头村的损失,不能答应。告状信写到了省委书记那里,书记亲自来看了,此时作罢。我到了这个老宅,正在维修,百年的木结构二层楼已显颓势,房檐的木刻也都斑驳脱落,但是隐约还可以看到主人当年的实力。后院里,一棵百年石榴已经老态龙钟,但是挂着的几个石榴像是在宣示自己的生命力的旺盛。欧家有些像这株古老的石榴,虽有老态,但是子嗣兴旺,每一颗果实中,又包含着无数的种子,这也是无数的生命。

在墙头学校,我结识了陈老师,他教体育,也教书法,这位18岁就到墙头学校教书现在已近退休的教师,对这所学校有着深深的情感。在他的书法教室里,有他从各处搜罗来的欧家的老物件,从一块匾,到一张八仙桌。墙头学校有一棵欧氏家族当年种的树,被一个老板看中准备高价买走,陈老师挺身而出,坚决制止,结果保住了这棵树。

这其实已经不是为了保住一棵树,而是要保住心中的关切,保住那段历史。

像陈老师这样的墙头人有许许多多。

我看墙头学校这天,镇上召开的“新乡贤大会”正好在学校院内的欧氏宗祠举行,看到校园内外写着新乡贤大会的飘飘彩旗,我倒是生出些感想来,其实乡贤不存在新老,即便按照朝代和年龄不同一定要分个新老,那么,善待那些老乡贤,才能得到更多的新乡贤。

这是一篇大文章。

现在走进墙头学校,依然是当年的那个校园,古树婆娑,池水如镜,当年的校舍现在还在作为学校的行政楼使用。学校走进来一代又一代,又走出去一代又一代的学子,我不知道他们在朗朗读书时或者漫步校园时,会不会想到创办这所学校的先人,其实也不用想到,因为他们一定能感受到。浸淫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也是不知不觉会改变的。

我倒是认为,最好是恢复“果育”或者“时敏”的校名,让这段历史有一个完整的延续。当然也可以这么想,叫什么名字无所谓,重要的是精神的传承。

离开墙头村的时候,我去看了村边的海山,这是一座寺庙,很有特色的一座庙,涨潮时需要用船才能到庙里,落潮时可以开车或者步行进庙。这里正在大兴土木,看起来香火很旺。主持和尚出来陪我们喝茶。据他介绍,这座庙过去香火不旺,后来当地村民请他来主持佛事,我看也算是“引进人才”吧,他想了很多办法,这座庙进展很大,香客也越来越多。

看起来,做什么事情都离不开人。

最重要的,是尊重人,爱护人。

我又想到了墙头学校的历史。


一幅好画

让 常 识 说 得 更 有 底 气!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