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母亲和她的遗留问题 / 开普饭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1/5

母亲先是不能说话，接着不能进食，多次昏迷，如像一片很瘦的树叶。这一次他无论怎样呼喊，母亲不肯醒来。

他问医生还有多久？医生简捷地说了两个字，随时。这一年来，他和医生成了朋友。

他眼泪滂沱，医生拍拍他的肩说，走了是解脱，这半年来老人家太苦……

他突然怒火冲天说，什么叫解脱，不是你妈是吧？

医生不和他计较，走出病房，门扣轻轻一撞。

他并没有转身，好像世界突然有了颜色有了形状，显得很珍贵，这是一个白色的长方体。母亲躺着，输液架伸着手臂，很多时候它提着各种各样的液体，和一张小纸片，纸片上写着字，姓名，年龄，床位……

此刻，药水正为每分钟40滴的速度进入母亲的血管，比他的眼泪滴速要快。自从母亲被确诊之后，他一直都在准备接受这一天，可是这天到来时，依然那么猝不及防。

他喊，妈，别走啊，你一走，我是个孤儿。他喊，妈，哪怕你就这个样子，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心里实在。他说，妈，我听你的话，安心和她过日子了，你都有孙子了，你要等着……

母亲一动也不动，而小时候他哭，母亲再忙都会停下来，要么把他搂起来，要么蹲下来，抹他的泪水。现在彻底地撒手不管了。

医生建议他放弃，不会有奇迹。药水无谓的流动，延续她的呼吸，拖长生命的行程。医生甚至说，这是不人道的。

道理，他怎么不清楚呢，可他怎能放弃？他是固执的，如同母亲以前说过，那时她奶水不足，吸干最后一滴还咬着不放，这一次，他同样咬着不放。

母亲到底还是走了，没有回光返照，就像火苗，忽地就灭了，连个火星儿都没有……

2/5

他蜷在母亲卧房的小沙发里，屈着腿，像婴儿。妻子挺着大肚子供奉水果，苹果，桃，香蕉，梨，妻子说，妈，这都是你喜欢的。

他抬起头，母亲在相框里微笑。他叹息一声说，妈这一走，我没了屏障，像是死离我也近了一样。

她坐在他身边说，我们还有孩子。

母亲的卧房保持原来的样子，被子掀开一角，桌子上一本书没有合上，手杖挂在床头。他突然发现，墙上的小钟表停了，停在一个没有意义的刻度上。

他是母亲惟一的孩子，母亲说，很神奇，我都独身到36岁了，遇到你爸。想着可能没机会当妈，三十九岁，你来啦。母亲说，挺对不住你的，你刚长大，我都成了老太婆。

那时他怎么说的？他不记得了。小时候，看着别人父母都年轻，他有点怕，问母亲要是你突然死了，我怎么办呀？母亲说，我会小心的，过马路左右看，要看人行横道线；打雷下雨时，我不会呆树底下；遇到火灾时，我会把毛巾打湿，捂着嘴和鼻子……

母亲教了一辈子中学语文。从初一教到初三，再然后又教初一，周而复始。他问母亲这样重复着乏味不？母亲摇头说，不，学生是新的啊。他没有出现在母亲的课堂里，母亲说，自己的孩子别人教才好，这样，你回家来还是我的儿子，天天都是新的。

好像就是一转眼，母亲就老了旧了，头发开始如粉笔灰，星星点点，再然后，白的如粉笔，再后来，比粉笔多了银色。

有一天，母亲很正式跟他说，身体有点异常。然后说，我死之后，像你爸一样随水走，不要墓地。

母亲说得轻描淡写，于他像是惊雷。那阵子，他和妻子闹腾，他喜欢上了别人。那阵子，他被情感冲昏了头脑。

等送母亲去医院，已经晚期，他才明白多么混蛋。

3/5

阳光落在母亲的眼镜上，某一刻反射光是映在他的眼睛上，他一动也不动，接受那片儿光，多么像母亲的注视。没了母亲，他忽然多愁善感。

那片儿光片刻之间就转移了，挪到桌面上了。那是一张五斗桌，家里的古董之一，红柒早已经落尽，露出的木质被磨得很有光泽。

他伸手抚摸，抽屉上的铜扣也是光亮的，他情不自禁拉开了。抽屉里躺着黯淡的结婚证书；他的出生证明；粮票；不再流通的一分钱的纸币；父亲的照片，父亲的信。还有几本厚厚的日记。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他怕惊动往事，可还是忍不住。其实，他还没有打开，一张纸落在地上。他拣起来，呆在那里。

那是母亲的笔迹，不是信，但是写给他的。母亲问了三个问题，每个问题后面都写了一句话：

记得外婆流口水时你说了什么？

要知道，外婆是你妈的妈妈。

记得你爸去世时你做了什么？

要明白，我丧偶了，旧家具也是伴儿。

记得你们结婚后你折腾地我说了什么？

婚姻如戴手表，两只手表没有意义。

广告之后，继续母亲的三个问题

4/5

他捧着那张纸，身体有点摇晃。他努力地回想，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外婆的样子慢慢浮现出来。那时他十四岁，还是十五岁？母亲从乡下接来外婆。那时外婆中风了，半边身子行动受限，除了口齿不清，口里的涎水总是流不完，并且小便有点失禁，那时没有尿不湿，尽管母亲时时清洗，但家里依然有种难闻的味道。他不喜欢，不坐外婆身边，不和外婆同桌吃饭，不和外婆说话。

母亲开导他说，我就一个妈妈，看着你外婆的样子，我恨不能把她的病分一些给我……

他说，你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受不了，恶心死了。

母亲的眼泪飞快地落了下来，但并没有发作，就那么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那时，他总觉得母亲是个问题母亲，事多，动不动就流眼泪。

几天之后，舅舅来接走了外婆。他以为母亲会跟父亲告状，可是没有。他以为母亲会打击报复他，可是没有。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母亲也许一直在等，在等他在某年某月表示歉意，可是没有。

于是，母亲告诉他，外婆是妈妈的妈妈。他明白了，大多的人都有病老的机会，都有令人不堪的时候。

母亲的第二个问题呢？

那是父亲去世一年之后，他要结婚了。客厅里摆了几十年的木沙发太旧了太寒酸了。有天母亲逛公园去了，他从商场订了高档沙发运回来，那几件木沙发买给旧家具店了。

他以为母亲会惊喜，可是没有。母亲也是突然泪流满面，颤着声儿问木沙发呢？

他说了，母亲一阵风跑下楼，他跟下去。木沙发还在那里，母亲看着沙发，像是看孤儿似的，她轻轻地说，把这张搬回家，放我房间里。他说，他已经订了新的。母亲说，搬回家吧，啊？语气近乎哀求。

现在，他知道了，没了父亲，旧家具也是伴儿。

5/5

手表定理是指一个人有一只表时，可以知道现在是几点钟，而当他同时拥有两只表时却无法确定。两只表并不能告诉一个人更正确的时间，反而会让看表的人失去对正确时间的信心。你要做的就是选择其中较信赖的一只，尽力校准它，并以此作为你的标准，服从它的指引行事。我们都是小偷，母亲是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