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旧信物收在哪儿

1

开始是个茶馆,高高的门廊,雕花木门,门前有棵粗大的法桐,飘忽的光影让木门越发斑驳。不远处就是江汉关,镶了一口大挂钟,一时一响,分秒不差,据说是八十年前的旧物。一切看上去都是旧的,正好喝茶,茶叶的舒展沉浮,很像往事。

现在也是茶馆,很有名的茶馆,它能出名并不是茶道如何高深,而是茶馆实际上是个旧信物托管所。

茶馆的主人艾小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翻花花绿绿的杂志,松散的头发一会儿扑在眼前,她的头跟着就甩一下,不厌其烦。她在大学里学工商管理,刚一毕业父亲把茶馆和茶艺师傅交给她,让她经营,大学的功课对于这间两层茶馆似乎作用不大,不过,她倒是看了很多有关茶的书,说起茶来古往今来,尽在一壶中。

好像一夜之间,周围排满了咖啡馆。茶馆的生意眼看淡了,这时叶明出现了,于是就有了旧信物托管所,在二层四面的墙壁上打了柜子,分成小小的格子,编号,配了钥匙。

这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行当,谁没有一点旧情呢?把那些旧信物扔了,放火烧了?有人这样做了,有人却选择留下来,藏着。可等到有了新感情,这些东西就惹眼,旧信物托管所的出现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难题的。

刚开始旧信物托管的生意羞羞答答的,慢慢地就好起来,默默地存了,默默地领走了,或者就放在这里,像个弃儿,旧信物的命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了。

那是个春天的下午,艾小可记得,风吹起帘,温和得如睡熟了的孩子微笑。这时候的茶馆是安静的,二层的楼梯口,一边挂了一串银亮的钥匙,一边挂了纯黑的小锁,有风过来,细细碎碎的响。

就是在那时,一个男子背着一个大包掀了帘子走了过来,淡的阳光立刻给了他一个影子,一点一点延伸到艾小可的脚下,她差点要伸脚去踩了,她小时老玩这种踩影子的游戏。不过,她收了脚,微笑地看着男子。男子冷峻的眼神,让她一凛,这人肯定哪里见过的。

男子说想放点儿东西在这儿。她正要领他上二层时,来人喊:光年,光年。一条金黄的狗从门外跑了进来,仰着头看他,眼睛有些淡淡的蓝,安静而热情。

她慢慢地蹲下来看它,她伸手想拍拍它的脑袋,它微微退了一步,表明它的戒备。她笑了说,光年,你很帅。它发出了一个鼻音,像是早就知道一样的。

她养过一条京叭,一小朵白云似的,跟了她三年,一年前她和叶明在江滩公园散步时,走丢了,后来叶明也丢了……

她领着他上二层,光年也跟着上来了。她给他一个寄存单,又蹲下来和光年对视。他一会儿就写好了单子,她看了,又笑了起来。

她说,你也叫光年?

他也笑了,说应该是他叫光年,李光年,狗狗也叫光年。

他寄存一个空矿泉水瓶子,她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什么东西都是有记忆的,在恋爱中都有故事。

瓶子已经寄存好了,他并没有离开,好像还有事情。她给了他一杯茶,然后又蹲下来,朝光年做鬼脸。

他终于开口了,他说,想把光年寄存在这里。

她说她这里从来没有寄存过动物。他说他要出门一趟,两天就够了。没办法带着它。说着,从大包里拿出狗粮,狗盆子,刷子,放在地上,那种必须答应的神态。他说,它是只金毛寻回犬,有猎犬的基因,天生的游泳好手,喜欢去江边玩,如果你把皮球或者皮鞋丢在江里,它会立刻叨回来。

他飞快地说,如果它垂着肩,低着头,全身无力的站在那里,说明它寂寞,好像是说,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如果尾巴向后伸直,趴在地面,塌着耳朵,那是它在说我错了……

艾可可接过话头说,如果它的尾巴飞快摇晃时,是它最高兴的时候。有时候,它会皱起鼻子,翘起上唇,那是它在说我太高兴了!

他惊奇地看着她说,原来你也懂狗狗的心思。说着抓起背包就走,走到门口折了回来,递给她一张名片。

它跟着他走了几步,让他喝止了,他说,光年,你就在这里呆着,要听,要听……阿姨的话。听他这样说,她呵呵地笑了。

它呜呜着。

她蹲下来,伸手蒙住它的眼睛,直到他的背影转过街角。

2

到了晚上,光年的情绪还不稳定,不过它没有吠叫。茶馆打烊之后,艾可可领着它上二层,打开一面柜门,那里藏着她小小的卧房。光年站在那里,不肯卧下来。她说,光年,拖鞋。它好像在分辨她的话,不过它还是分两次把她的拖鞋叨了过来,然后又回到门口站着,固执得像个孩子,她和它说了好多话,它总算卧了下来,把头放在两只前爪上,就像一个孩子托着腮。

她熄了灯躺下来,刚有睡意手机响了起来,一个朋友说想找叶明办个事情,问他的电话。她的心情一下就坏了,她说她不知道。朋友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她说,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朋友听出弦外之音,就挂了电话。

与其说是这个电话惊扰了她的睡眠,不如说是叶明惊扰的。她有些后悔刚才的态度,可是她无法风淡云轻,现在的叶明,总是让她气极败坏。

不爱了就不爱了,可是事情总是比一句话复杂得多。那时,叶明轻唱着:许多欢乐,留在你的闺中,美丽的可可与我深深相拥……那时,爱得那样棱角分明。

叶明是城市快报的记者,出没在大街小巷里,某一日他出现在茶馆里,要一壶茶,举起茶壶一口气喝干了茶,典型的牛饮,为茶道所不齿。喝完,看着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惊奇目光的艾可可,笑了。接着说,你很有味道。接着又说,很像我的第零任女友。明目张胆的示爱,或者暧昧。

艾可可微微红了脸,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他,不似她平时玲牙俐齿。

叶明拉起衣角抹了一下嘴巴准备走了,这时艾可可突然说,哎?他停住脚步,她说,你叫啥名字?他笑了,扫视了一下茶馆,拿起一张报纸,翻到情感版,指着叶明。然后就走了,一直转过街角,都没有回头。

叶明就这样种在她的心里,他指着报纸的手指,不停地在她眼前晃,还有,他说的那句你很像我第零任女友,总在耳边响。

喜欢总是狭路相逢的。她的大学曾经有过几段若无若有的恋爱,都无疾无终,现在她才明白,那还不完全是恋爱,而叶明让她明白什么叫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看城市快报,看他的名字,老想着他会在某个时候掀开帘子,径直走到她的面前。事实上,他无声无息着。忍不住她按报纸上的电话打了过去,找他。

她只喂了一声,他就那边笑了,你可能喜欢上了我。她说,为什么?他又一次笑了起来,就凭你刚才的傻话。

她愿意为他傻。他带着一簇一簇的光芒出现了,坐在茶馆里,她给他沏龙井,沏碧螺春,沏普洱茶,相对而坐,喝一口茶看一眼,很芬芳。

他说他喜欢她,那种说不出来的闲适,散文似的。那时茶馆生意清淡,有一天他说一个创意,就是把茶馆变成旧信物托管所。他的创意让她叫绝,同时他的报纸还能广而告之,在他的情感版里他开设一个关于旧信物的倾诉栏目,倾诉地点就设在她的茶馆。虽然前几期的倾诉都是他坐在茶馆里虚构的,但旧信物托管的业务却因此红火起来。

他们的感情也迅速升温,拥抱了接吻了,领着京叭在江滩漫步,后来她打开那个柜门,然后关上,像是一室的春风缠绵,叶明问她,你之前有过吗?她羞涩地摇摇头。他停了下来,这有些异常,可是她如何能问为什么。

终于还是问了,她盯着他的眼睛不容他的目光游离,她问他为什么?他说要让所有的神秘到可以解开的时候。这句话有多种意思,她以为他传统,可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求婚的话,甚至以后。

这好像并不影响他们的快乐,直到有一天她去他的住处找他,看见一个女孩儿。他对她说,那是他的女朋友,刚从英国回来。他对他那个女孩说她是他的朋友。一个字差,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和她的关系。

她想那她算什么?她追问。他开始还有耐心,后来就烦了,他说在一起那么久,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她问他这句话是指没有发生关系是不是?他想了想说,也可以这样说。

可是对于她,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接受一个男子的亲吻,从某种层面来说,她在心底里认可了一种关系的存在。也许他不懂,也许他懂,但都不影响他和她一起打发时光……

3

艾可可看着光年吃了早餐,又领着它去了卫生间,然后把它留在卧房里。她跟它说下午带它出去,它好像听懂了,低着头又卧了下来。

黄昏时她领着它去了江滩,它好像很熟悉,朝着江边跑,它在一个石凳前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石凳,好像在回忆什么。她叫它,它回了一下头,又看着石凳。

她好奇地看着石凳,那里除光滑,什么也没有。她朝着江边走,它还是跟了上来,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丢在江里,果然,它飞快扑进水里给叨了回来。她站在亲水的台阶上,它也站在那里。

后来它开始朝回走,走几步回头看她,她跟着它,它沿着原路朝回走,奇怪的是它并没有回茶馆,而是朝着街角跑了起来。

她没有喊它,而是跟着它,她想看看它要做什么。在那条街的中间,它跑进了一个小区,在一个门栋停了下来,举起前腿抓门,大声地吠了起来。她明白,它的主人李光年就住在这里。她等它吠够了,喊它,它走过来趴在她的脚前。

她抱起它回到了茶馆,拿出李光年的名片打电话,她说,光年想家了。李光年说在回来的路上,她把话筒放在它的耳边,它呜呜着,四处张望,也许它在奇怪。

她刚刚放下电话,它忽然跳下桌子,将话筒叨在嘴里。她看着它,笑了,忽然眼泪就落了下,怀念其实是一样的。

次日,李光年风尘仆仆地来了,她端了一壶凉茶,他举起壶,咕咚喝了下去,弄得胸前湿了大片。

他喝茶的样子与叶明很相似,艾可可楞了一下,然后,猛一甩头,自己打断自己的思路。

她上二层打开柜门,光年扑过来,嘴里叨着她的拖鞋。它好像闻到了李光年的气息,飞快地跑下楼。

她下楼时看见他在桌子上放了几张钱,她让他收起来。她说谢谢你狗狗的陪伴。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直说回头来江滩玩时,让光年来看她。她笑了说好。

他领着它走时,它频频回头,似乎依依不舍。这让她感动,她喊了一声光年,它跑了回来,靠在她的腿上,然后跑开。

她看着他和它走远,恍然若失。

4

后来的很多黄昏,艾可可都会看到光年,当然是李光年领着它去江滩玩,它总会跑进茶馆,朝她摇尾巴,哼哼着,然后就走,她跟着它走出门,他站在那里微笑,有一回他给她两张电影票,说是公司发的。有一回是一条手链,说有朋友从泰国回来带的。她笑笑接过来。有一回,他说如果她有时间,想请她吃饭。这回,她婉拒了,说她是个守店奴。

转眼就是夏天,那天艾可可看着他和它转过街角时,突然觉得李光年的背影是落寞的。谁又不是落寞的呢?

有天黄昏她去了江滩,坐在石凳上。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坐在光年凝视的那个石凳,她朝远处看了一下,结果她看见李光年领着光年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光年飞快跑了过来,它的个子又长了一些,看起来很有气势。李光年走过来,在石凳另一边坐了下来。

这时光年吠了起来,他喝止了它。它蹲在不远的地方,好像有些戒备。

他说他之前在她的茶馆里喝过茶,从报纸上知道她那儿能托管旧信物。他说那个空瓶子毫无意义,那回他来纯粹是托付狗。他说,不好意思,不该没说实话。

她笑了。她说有个人来这里寄存过一个空瓶子,据说里面装着几年前的某个晚上的月光。他也笑,他说那时阵子他刚失恋,女友毫无征兆地跟他分手了。

她笑说,那说明他没有洞察力,哪能没有征兆呢?她说,世上有两样东西最不可信:男人的承诺,男人的爱语。说完这句话,她吃惊了,这话太突兀了。不过,他接了过来,其实,对于女子来说,世上最珍贵的也这两样东西。

他说,没了爱,旧信物显得很可疑。她呵呵笑了,如果那样,她就可以关门大吉了。她说,事实上,寄存旧信物的人都是不甘心的,等待死灰复燃。他说,有时还不是等,是扒那灰,想要找到一个火星儿,结果呢,灰尘四起,迷了眼睛。

他又说她好像没有去看电影,因为同事说座位是空的。她点点头,可是她没有说,一个人拿着两张票看电影挺傻。

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后来又有一次他们在江滩又相遇了。他们站在那里又说起电影。

她问他最喜欢哪部电影,他说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正好她也看过,一个男生的成长史,她说了电影里面的独白:我一生中爱过许多女人,当我把她们抱紧的时候,她们总是问我:你会记住我嘛?我说:当然会。但我知道,我永远记得的,是这个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女人:玛莲娜。

他说,那是一个男孩朝着男人前进中的惟美记忆。也许生活不是想像中那样的,就像爱情不只是漂流瓶,不是千纸鹤一样。每个男孩都可能有一个暗恋者,就那样藏着,鲜活如昨。不会衰老,就算他白发苍苍。他也喜欢那个叫玛莲娜的女人,但不会惊艳得喉咙发干,但会轰然咽下口水。

她看着他,她很喜欢他最后一句话,轰然咽下口水。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干渴的嘴唇,期待水,和亲吻。

他看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一位哲人说,一个人做不成事情,要想美好地度过一生,就只有两个人结合,因为半个球是无法滚动的。

他说,如果我还有资格喜欢你……

她没有做声。他转过身喊了一声光年,走了。

5

七夕的早上,艾可可收到一大束蓝色的勿忘我,李光年送的。相比玫瑰,勿忘我显得慎重一些。她微笑捧在怀里闻了闻,说很香。自从夏天表白之后,他再没有说起喜欢,依然在黄昏带着光年经过她的茶馆,任光年跑进来问候,他呢就在站在门外,等她出来。

夕阳总是会带来忧伤,而看着他,她的心会动一下。相比叶明,他显得温吞,也没什么不好。

七夕的早晨,他说,也许喜欢你有些唐突,可是我想忠实自己的心灵。她说,好吧。

他突然跳了起来,然后挥舞着手臂风一般地跑开,那刻她开心地笑了。

一星期之后,他约她去他家,她同意了。明亮的客厅,墙上挂了一把木吉他。光年看上去很开心,追着一只皮球跑来跑去。他准备了蔬菜,系了围裙忙活起来,她进来帮忙洗菜,青菜,红颜一样的蕃茄,某个时候,他们的手在水盆里接触了,后来穿过所有的蔬菜握在一起,她揽了一下,她轻轻靠在他怀里。

这时光年惊天动地的吠了起来,这一回他喝止了很久都不肯歇下来,他只好把它放在阳台上。

她心里有了疑问,不过她什么也没问。

他有点不错的厨艺,很合她的胃口。吃完饭,她走时,没忘和光年告别,它再次吠了起来。

她突然发现光年再去江滩时,再也不肯进茶馆看她了,她和他说话,它咧牙裂嘴,很凶的样子。

她第二次去他那里是个晚上,她意外地发现光年不在了。他问光年呢?他说,晚上在江滩走丢了。

她深深地看着他,不容他的眼睛闪开。他说不想要它了。因为它有些反常,老吠。她说,为什么?他沉默了一下说,因为它是他前女友养的……

就在那一刹那,她明白了它记忆里的相爱的人不是他和她,其实它也是一个信物。

她朝门外走,她说,得把它找回来,光年是条好狗。他也跟了出来。

他们朝江滩跑,在那里喊光年的名字,可是哪里有光年的影子?

他们只好回来,刚到茶馆,光年暗处走了出来,这一次它没有吠,它趴在他们面前,尾巴向后伸直,趴在地面,塌着耳朵……

她慢慢蹲下来,心忽然柔软,眼泪跟着落了下来。爱情远走了,有一只狗曾见证了他们的爱情,可是如果它不停止吠叫如果它不学会忘记,就意味着无家可归或者被抛弃。狗毕竟要个主人,从这点来看,爱也是一样的。(花与鸟巢是余弟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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