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在遥远

忽在遥远

“遥远”是一个很抽象的词语,美的事物、美的风景、或者美好的那个人存在于远方,思念或者热盼的心从不曾削减,但触手不及,可视作遥远。还有人说,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是你明明站在面前,那个人却再也不会爱上你。

大雪节气过后,夜晚变得很长,曾经奢望夏夜也是这样的悠长。黄昏时去花下散步,执一身的幽香归来,食一些适合自己的茶点,读几页禅意颇浓的文字。或者放了舒缓的音乐,在灯下做家务,尔后冲了热水澡,卧在床头读远方友人的来信,自觉生动,充满奇幻。而平生里所见最美的夜晚,是在母亲家,灯光澄亮,她开着半扇窗,纱窗上落几只黑壳亮甲的夏虫,弹动羽翼,发出轻微声响,或“沙沙”,或“嚓嚓”,终是语言无法细细描述。母亲戴着一幅老花镜,坐在床头缝制衣物。儿女们也在旁边坐了,嘻嘻哈哈地交谈。母亲时而抬头接几句话茬,时而微微笑着沉默不语。家里有性情温和的母亲,是孩子们的福禄。

冬夜不算好,外面只有一场场新旧交替的雪。雪落在夜晚会平添惆怅,不如雨打芭蕉。最不喜就是夜已黑沉,一场大雪从远方不请自至,还没有风,这是一场孤单的雪。雪花在窗前扑簌簌地落,让敏感的孩子看不清母亲家的灯光,会觉得这很残忍。一场孤单的雪,一个孤独的孩子,漫漫冬夜里,冷遇到寒冷,会更添寒冷。

冬夜里不适合思念,梦越做越长,越做越荒诞,时常惊惧,汗水打透胸衣,黏遢湿软,即使醒来亦久久无法排遣莫名焦躁的心绪。不下雪的夜晚倒也星光清亮,月亮旁边有一枚很闪亮的星彼此相偎相伴,熠熠交辉,此时最不适合想到远方。心里的远方应该是我在想你,你也在想我。绝不会是,这边不出声,那边也始终沉默。

似乎都是遥远惹下的情愫。我时常在夜半醒来,不知是在何处。大概梦做得太投入,找不到来时的路,以为那是真实的生活。梦里会有故乡的老房子,土灰色的墙壁上爬满青苔,有一部分墙体剥落,漏出里层的黑坯,上面全是雨痕。天空异常的灰暗,街道上空无一人。连一只路过的猫都没有。一個人站在街角,心里不空,身体里却明明有什么东西被一点点抽走了,带飞了,消逝了。再也不见。后来回去查点,那些丢失的东西不知何时被何人已经归还,用手碰触的时候,会疼,很疼,支离破碎的疼。知道这东西自去了远方游历,再回来,边角锋利,有了硝烟的气味,连自己的心都无法靠近。

爱着的人昨夜还在床榻边酣睡,清晨时便打点行囊开始奔赴远方。他随着日光赶路,亦披着月光从远方走向更遥远的地方。路途之上,遍及风景,却从不停驻。他是不敢看沿途的美的。那里再美也不是家乡。些许年来,他在外度过的夜晚,都是一场接一场的梦。只有回到家里,他才会打起重重的鼾声,肆无忌惮,不怕被嫌弃或者被呵斥。离家久了,身边人似乎还是在夜夜难眠,彼此却是安然的,她辗转,他深睡。有时醒来,他也突然不知身在何处,惊惧坐起,满头汗水。急急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他才长叹一声,自嘲一番,复尔躺下。还会有鼾声迅疾而起。这是他从远方带回来的鼾声,之前一直在外面飘,只有回家的时候,才安稳停靠。

友人在新周的第一天赶去山东,路过一个叫做鄄城的地方,拍照留念。此番行程约为一周,自驾,却不是旅行。在出发之前,他打来电话,告知自己的去向。不知何时开始,他在每次出行之前都会告知这个女子,关于行程路线,关于时间节点,每到一处都会发送微信小视频。归来后也不热切联络。似乎一個人只有去了远方,才知道自己心里一直存在的,格外珍贵。大概外出的人心里都会有不安,客栈里睡不稳,吃什么都不觉香甜。原来远方因为遥远而变得充满神秘感的同时,亦伴随了深切的孤独和无所依靠。

凌晨醒来,终于明悟了“遥远”一词的定义。爱人在身边的时候,远方与我毫无干系,它的美与丑都不会与我有任何交集。远方,只是一个会短暂收留亲人的所在。幸好,它在他们决意归返的时候,及时为他们打点好了所有想家的情绪,也打包了那些漂泊的鼾声,以及絮絮的情话。就在某一日,统统归还给了女子。

落笔天涯 || 周作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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