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盏灯 | 把昨天埋葬在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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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好像只有那一个祥子，他的骨头已烂在泥土里，化为隔世的凄凉。
祥子死了。
我倒希望他是老舍《骆驼祥子》里的祥子。可惜他不是。他，是一个连话都不能说的活生生的祥子。
世界上以前活着这样一个灰头土脸的祥子，如今他不在了，连骨头都烂进了泥土里。
第一次见到祥子时，他在啃牛粪堆里捡起来的青白萝卜头，那种黑了心不能用来晒萝卜干的萝卜头。祥子不嫌弃，捡起来撩在肋骨外侧擦擦就啃。他的脸是黑的，皮肤是黑的，眼睛是黑的。已入了秋冬交界处，从祥子身边经过的人们穿着衬衣和厚大褂，那些女人们自己身上散发着臭豆腐的味儿还斜着白眼珠子，用一种圣母一样的目光灰秃秃的打量着祥子。祥子光着上半身，下半身穿了一条胖大灌满冷空气的白花秋裤，裤腰太大，差点从祥子的胯骨上脱落下来。
不知道祥子有多长时间没洗过脸，脸黑成那个模样，不太像人。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还不如某些叫花子，实际上他的形象就是叫花子。叫花子和像叫花子的祥子有什么区别呢？叫花子就是祥子。祥子就是叫花子。
我不太明白祥子落了一个这样的命运于他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幸不幸运对祥子来说已不太重要。没有人能知道。只有祥子自己知道。
我这样叫祥子是有些不尊重的，他于我还是亲戚。我二奶奶的儿子。不清楚是第几个儿子，我管祥子还要叫声大爹，但是我从来没叫过。叫与不叫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已没有太大意义，就好像阳光总是慷慨热情的投到各个角落，却唯独不愿给深谷半点温暖。
二奶奶信主，心却不慈悲，常常骂人。那世界的善恶道理制成了一张壁画，画中央是一个正襟危坐闪闪发光的主。二奶奶把这张壁纸挂在墙上香火奉养了几十年。她一骂起人来，比豺狼虎豹还要凶，还要狠毒。谁家祖上十八代，祖下十八代，都会被她的粗言恶语诅咒一番。于是，问题来了，人常听这骂，也常说：
“为你那傻儿子积点德吧！”
这傻儿子便是祥子。
祥子听不见。倘使听的见也不会说出来。祥子是个哑巴。
我的二爷爷心地善良，心里扫出一方净土，那里住着他信奉的真主。二爷爷听着二奶奶恶毒的骂声也会气得掉眼泪，一个人躲在菜地的塘埂边抽闷烟。不知道祥子知不知道。他常年在一间缺光线的黑屋子里关着，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怕他不知深浅乱走。偶尔才能见到祥子，见到他时，他要么和牛在一起要么就蹲在牛粪旁傻傻的盯着天空看。从前听家里人说起祥子，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一次不小心从房顶上摔下来，摔成现在这个样子。祥子永远是这个祥子了，不会再变回去了。
祥子的背后掩盖了太多的不情愿，太多的悲伤，命运那么的滑稽，不给祥子半点喘息的机会，哪怕只是喝口水的空闲都没有，我们享受着生活的美好时，祥子还在他的命运齿轮里如机器一样运转。机器也比祥子要幸运！
春夏秋冬草草过去，陪着祥子的那头老牛被卖了。生活所迫，我的二奶奶二爷爷很穷。
二爷爷卖年画，卖香，但是这些糊不了多少日子，也只有过年时才有人买。平日里咬着牙靠着其他几个孩子多多少少的赡养费过日子。祥子没一件新衣，睡的地方和牛窝也没什么区别，墙壁黑乎乎的，床上铺的干草乱七八糟的，用双手抱着膝盖蹲在床角盯着门傻笑。两只没有光泽的眼珠子倒还知道乱瞟，以表示他的存在。
一年过去了。
五年过去了。
十五年过去了。
二十五年过去了。
二奶奶和二爷爷也很老了，老得像头牛。
二爷爷二奶奶担心着祥子以后的生活，他们不知道有一天他们入土后祥子怎么办？这样的问题在没过多长时间就得到了解决，而且是彻底的解决。
记不清那天是个什么样平凡的日子了。
没有阳光，没有风，没有云，很平淡的一个阴雨天气。像往常一样。
我的二奶奶借着家里少了一把锁的理由骂了整整一个早上。我的二爷爷几次叹息着摇头想把无理取闹，疑鬼疑神的二奶拉劝进屋都没有用，他只好再一次哭丧着脸叹息摇头进了屋……
没一会儿，二爷爷慌慌张张的来告诉二奶奶：
“祥子…… 祥子…… 喝了药……”
我二奶奶哇一声哭的厉害，火急火燎的冲屋里去，她一边哭一边喊着：
“……儿，我的儿……”
祥子死了。这消息传进了村里每个人的耳朵里，连天上飞的鸟都知道。
听母亲说，祥子是喝农药死的。我的二奶奶哭着说：
“家里哪来的农药啊，我怎么这老糊涂……”
祥子喝了农药自尽。
村里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们推断祥子是不小心误喝了农药，以为是饮料呢。一个没有心机、心性纯真的人又怎么会想起自杀呢？活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都活过来了，怎么又会吝啬多活两年呢？可是，祥子终究还是走了，永远的走了，不给世界留下半点痕迹。
后来才知道，祥子其实是个明白人、好人儿。他怕连累自己苦命的父母才喝的农药。一个常年不清醒的人，在命运的捉弄下也会有清醒的时候，其实，到底内心还是明白的。
我的二爷爷大哭。
我的二奶奶大哭。
全村的人眼睛里噙满泪水。
祥子，一个丰富而又神秘的名字随着那一刻也永远的消失了。
出葬的时候，一口白漆棺木。祥子就在那沉重而又安静的空间里永远的闭了眼……
一年之后祥子的坟头长满了野草，那些野草如祥子一般活着，活在坟地里，活在坟头上，活在荒凉无灯的世界里。
有多少个人又如祥子一样活在这个苍凉的世界里，无从得知。
你不是祥子。
我不是祥子。
祥子是祥子。
祥子不是祥子。
世间好像只有那一个祥子，他的骨头已烂在泥土里，化为隔世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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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七盏灯
图片| 网络
编辑| 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