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丽 | 记忆的河流【文学百花园首届全国大奖赛】(207)
静言,本名赵丽丽。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河南省沈丘人。九十年代末开始创作,著有散文《香港印象》、《致友人》、《儿子,妈妈对你说》和《父亲的画册》、《你是蔷薇我是谁》,中篇小说《忽然有一天》等,散见于《周口日报》、《周口晚报》《大河文学》及网络平台。作者热爱生活,热爱文学,坚信生命是一场旅行。爱高山流水,亦爱东篱采菊,希望把旅途的见闻和感悟与朋友分享。
记忆的河流
清澈而多莲的河流,邻水而居绿树掩映的小院,高高的青石板台阶,唐诗的江南总是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梦境里。常常地想,前世我是个江南女子吧,若不然,生在北方长在北方的我,怎会有许多前尘往事在梦里。光阴不经意地流淌,我也经常靠怀旧打发时光。忽然顿悟,对江南水乡的熟悉和眷恋,皆缘与童年时期曾经生活过的姥姥的家和她家屋后宽宽的护城河。
姥姥的家在豫东平原一座颇有历史的小镇边缘处。小镇解放前是老县城所在地,镇子附近的村庄大多流传着王莽赶刘秀的传说,年代很是久远。镇子不大却有东西南北关四处城墙护着,高高的城墙外便是宽宽的护城河。从镇子向东穿过一座十几米长老态龙钟的大桥就是东关外,一条街道约有五百米长,街道两侧临街而居有四五十户人家。姥姥家青砖黛瓦的宅院就在街道南侧,高高的门台铺着青石板台阶,门口半尺高的木门槛后是长长的过道。四间主房座南朝北,三间东屋,瓦和屋脊上长满绿色青苔,挨着过道的西北角是两间低矮的厨房。主房门口站着棵枝干挺秀的枣树,树上挂满脆甜的红枣,高处还挂着一个蓝球那么大的马蜂窝,常有蜜蜂结队往来。依西墙立着棵带着花帽子的石榴树,石榴花绽放时灿若朝霞,有风吹过它婆娑着腰肢如少女般轻舞飞扬。后院用泥巴垒个简易厕所,每到夏天墙缝里经常藏着擀面杖粗细的长虫(蛇)皮,有白的有枣花的,白的居多。很容易让人想到是白娘子昨夜醉酒后脱下的长袍,煞是恐怖。穿过后院的小角门,便看到那条宽宽的护城河蜿蜒着绕村而过。
姥姥为了安全不让我独自去河边,讲了许多关于长虫(蛇)专吃不听姥姥话的孩子的故事,其中也有《白蛇传》,听得我毛骨悚然。可是只要姥姥一不留神,我还是会独自提心吊胆穿过后院去河边。岸边是用青砖砌的台阶,河面很宽,接天盖地铺满了荷叶和菱角的藤蔓,对岸茂密的芦苇在晨风中摇曳,芦苇身后是一座苹果园。一片片绿色枝叶在呼吸,清新的气息氤氲着整个村庄,如在云里雾里。静静地坐着,仿佛听到莲和菱角花开的声音。远处薄雾处偶尔会有早起的姑娘洗衣,棒槌敲在石板上传出清脆的回音甚是悦耳。脚下的水寂静又清澈,随处可见如土豆般大小扁扁的河蚌,如陀螺般形状的螺狮,偶尔会有一条黑色又长又圆的黄鳝游过来,也会有几只蜻蜓扑闪着薄如蝉翼的翅膀轻点水面,此时河水便荡起层层涟漪。
春天的村庄是喧嚣的。村内随处可见槐树、榆树、桐树一茬茬开着热闹的花,雪白的浅黄的深紫的,甜丝丝的花香顺着门缝窗缝钻进人们的梦乡。天刚蒙蒙亮公鸡们就此起彼伏地唱着雄壮的歌,炊烟袅袅升起。休养了一宿的女人们开始烧火做饭,男人们扛着农具下地了,顺带挑着粪筐,遇到粪便毫不嫌弃地收拾进筐里。天空越来越明亮,直到太阳跃出地平线,整个村庄清晰起来。村子里响起各式花腔女高音女中音,那是主妇们在呼唤孩子们及下地归来的男人们吃饭了。姥姥照常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依着东边的门框,剥着一块在地锅里烧的香甜的红薯,边吹边剥边喊着我的名字,说:红薯烤好了,回来吃饭吧······每每听到姥姥的呼唤我便飞也似的跑回去。
那年暮春,因躲避政治运动赋闲在家的父亲带着我在姥姥家小住几天。父亲每天带着我徜徉在河边,河里粉的白的黄色的荷花和菱角花如刚沐浴的少女般羞答答的开着。父亲随口教我背诵着有关荷花的诗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接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流连忘返。懵懂的心沐浴在唐诗宋词里,美滋滋的却无法言表。因有父亲照看,终于可以在诗意的河边恣意尽兴奔跑。兴致勃勃的父亲忽发奇想,喊来邻居帮忙借来生产队的大锅,要下河给我摘菱角。邻居们说,还太早,还得俩月才能吃呢。父亲看着我期待的眼神,执意要去。邻居们帮父亲把直径一米多的大锅缓缓地放入河中,锅内放只小板凳。父亲小心翼翼地跳到锅中坐稳,尽量平衡着大锅,慢慢地用手划着往河中间菱角茂密的地方去。岸上的我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父亲轻探身子伸手去摘菱角,看到父亲手中带着水的菱角,不禁欢呼雀跃。刚摘了三五把大锅就翻了,父亲稍作挣扎就倾入水中,好在父亲会游泳。岸上围观的邻居哄堂大笑后急忙跳入河里,帮父亲推着大锅游到岸边,顺手又采些荷花和菱角给我,总算有惊无险。姥姥在院儿里用劈柴升起了火给父亲烤衣服,边烤边唠叨着,这么大的人没点稳重劲儿。这下好了,该让街坊邻居当笑话讲多少年。看一眼围在火边兴奋的我,又恨恨地说,还有你,吃嘴精,都是你惹的祸。我一溜烟跑到里屋,父亲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正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听姥姥训斥,床头老桌上一碗姜茶冒着热腾腾的烟。
夏天的小河是丰硕的,立秋前后生产队会组织社员起塘。所有壮劳力都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有的踩藕,有的摘菱角,还有几个经验丰富的汉子驾着小船捕鱼。岸边集聚着准备帮忙打下手的妇女和看热闹的孩子们。一截截的莲藕如哪吒的腿肥嘟嘟的,一筐筐的菱角水灵灵的。大家比较着今年和往年的收成,丰收的喜悦浸润着每一个人的心,虽手忙脚乱也不忘脸上绽放笑容。有泼辣爱闹的女人开始同站在河里的男人开着玩笑,河上岸边爆发出阵阵哄笑。忽然捕鱼的人大喊一声:好大的鱼啊!只见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鱼身上缚着渔网由西向东拼命地挣扎着如箭般在水面窜飞着。小船不由自主地随着大鱼飞奔,驾船的人拽着渔网高声喊着帮忙的人,另几只小船也划过来。一把鱼叉带着寒光“嗖”地一声扎进鱼的头部,大鱼头上带着鱼叉更加疯狂地拖着小船飞奔,又行两百多米才气喘吁吁地慢下来。待鱼筋疲力尽后,船上岸边十几个壮劳力才把受伤的鱼拖到岸上。
生产队用大锅炖了鱼汤,全村男女老少端着碗排着队盛鱼汤,孩子们兴奋地手舞足蹈。大家围坐在饭场,或依着槐树春树蹲着,或屁股下垫块砖头垫只自己的鞋坐着;也有人端着碗来回走动,看谁碗里鱼肉多,谁吃的快谁吃的慢,逗着舍不得大快朵颐的孩子。整个村庄的上空都弥漫着鲜美的味道,飘荡着欢快的笑声。端着大碗的鱼肉,想到奄奄一息的大鱼和它头上的钢叉心有不忍,终又抗不住美味的诱惑,惴惴不安地吃下,直到如今每次吃鱼还有奇怪的味道。
秋天的原野是静美的。经过春的华美夏的灿烂,所有果实都已收割入仓,树上的红枣、石榴和柿子被采摘后加工成各色零食供孩子们慢慢分享。把来年的希望——小麦播入肥沃的土地,村人们开始在家安静的做些手工。或用芦苇编些馍筐草鞋,或用荆条编些簸箕粪筐,女人们开始缝补准备全家过冬的棉衣棉鞋。
早上外出的人很少,我和姥姥是为数不多的每天出去放羊的人。那时大舅妈刚添了孩子,由于身体不好没有奶水。远在外地工作的姥爷买了只奶羊送回来,每天挤羊奶喂尚在襁褓的婴儿。好在乡里乡亲民风淳朴,并无人提出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大舅家几个孩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靠着羊奶也都成长的健康聪慧。
奶羊悠闲地迈着八字步,两只奶子如葫芦般挂在腹下,顺着河走走停停,自由自在地啃着草。太阳光穿过洁白的云层洒在村庄、小河和小河边的芦苇荡上,给它们披上一层金色的纱幔。姥姥挎着薅草用的筐,边走边薅草。无所事事的我,折一枝霜打绿衣后略带沧桑的芦苇轻轻晃动,顶端白色的絮如天女散花般在头顶纷纷扬扬。一条住在芦苇根部的小鲫鱼,不小心用力过猛搁浅在岸边,路过的姥姥发现了它捡起来,掐几片残荷包好放进筐里。我惊奇地问姥姥,捡它干嘛,姥姥说,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姥姥把鱼收拾干净用盐和茴香粉腌上就开始烧火做饭。地锅的封箱“呱嗒呱嗒”地响着,灶屋里充斥着浓浓的烟味。锅灶里的柴火由熊熊大火变为小火再变为炭火,只见红光不见火苗。此时,烟已散尽。姥姥把腌好的鱼裹上干面又用荷叶包几层,轻轻靠边放进灶里,用柴火的余热烤着鱼。姥姥坐在灶前全神贯注地盯着,不时用烧火棍翻动着。不一会儿整个院子里都飘着荷叶的清香和鱼的美味。姥姥饱经沧桑的脸在余火的映照下散发着古铜色的光芒,沉静而安详。鱼烤好了,姥姥用棍子把鱼拨到灶口伸手拿出来。鱼显然很烫,只见她两手交替着拿鱼,边换着手边吹着上面的浮灰,一边迈动着三寸金莲的小脚来到大门口,依旧坐在门槛上依着东边的门框,我紧随其后坐到门槛上依着西边的门框。浮灰吹净后一条黄灿灿略带糊焦的鱼出现在我面前,姥姥剥开面的一刹那香气四溢,我馋涎欲滴,我也清楚地听到姥姥咽口水的声音。就这样,姥姥剥下烫手的烤鱼瓷实细密又白嫩的鱼肉喂到我嘴里,姥姥喂着我吃着。吃到最后,姥姥把剩下的鱼骨放进自己嘴里漱着时,含混不清地说一句,怪不得你不让我尝一口,还真怪好吃呢。
时光荏苒,四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姥姥故去后,我去给姥姥烧过一次纸。想起姥姥对我万般的疼爱,还没出村我就哭的险些晕倒,又被大人们送回家里。再后来,舅父们也都搬离了老家,我便再也没去过姥姥的家。但是,常在梦里见到姥姥慈爱的笑容,梦见她在明媚的阳光下顺着河挪着小脚赶着羊薅草的身影。偶尔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个身材瘦小干净利落裹着小脚的老太太,拖着几棵甜秫秸(本地甘蔗),掂着一兜炒花生或梗头麻花,那是姥姥来我家时常带的零食,忍不住撵上看看。不待她回头,我亦明白,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又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心里既温暖又酸楚。
若干年后,因为工作的原因路过姥姥家附近,特意绕到姥姥家所在的村庄。看着诗情画意经常梦回的地方,只剩下破败的村庄和几乎干涸的小河,忍不住流下眼泪。河水污黑,没了荷花菱角和芦苇婀娜的身姿,除了生活垃圾还漂浮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不忍驻足停留。顺着小河来到姥姥坟茔所在地,我无法自制地心疼,泪流满面。站在河边深情地望着住在时空彼岸的她和她生活的故土,内心一遍一遍诉说着我的思念和哀伤,那个诗意祥和的村庄随着她的离去渐行渐远,虽走出我的视线却无法走出我的怀念。
岁月的长河里,山一程水一程。行过许多路,走过许多地方,离散了许多人。蓦然回首,依然清晰地记得姥姥坐在晨光中的模样和她慈爱的呼喊,以及那弥漫在童年记忆中的烤红薯和烤鱼的味道。那些回不去的都是最美的时光,她和童年清晨明媚的阳光、盛开的荷花和河边的芦苇一起住进我记忆的河流,在梦里潺潺流淌,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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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百花园》、《小说大世界》联合总编室
2017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