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世界与心世界

 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

作者:钱穆
物世界在人生之外面,共同公有,比较简单相同。心世界在人生之内里,各自私有,比较复杂多异。人生绝不能脱离物世界,但更重要则在心世界。
试作一浅譬,某一旅行团乘飞机出发,此一飞机,即是此一旅行团之共同的物世界,无大区别。逮其降落,进入城市,游览名胜,城市名胜,亦为此旅行团体之共同物世界,亦无大相异。但所触起之感想,其对各人此后人生种种影响,则人各不同。此一旅行,乃是在各人的共同物世界中,获得了人各不同之心生活,来扩大与修改其各自的心世界。其事岂不甚显易知。
人生正如一番旅行,各人投生到此同一物世界,而各人之生命旅程,所取所得,则千差万异。旅行只是一外形,旅行者之心境,乃是此番旅行之真实内容,有意义,有价值。换一人,便一切都换,绝不相同。
或说,外面物世界,固是共同一致,但经各人占夺争取,成为各别私有,便不复共同一致。此说若不可否认,但此种私有,实假非真。如进一旅店,租一客房,日间在此起坐,夜间在此随眠,好像此房已为所占有。但退租离去,便不相干,另有人来租住。故此私有,乃属暂时性之假私有。在此房中,日间想心事,夜间做梦,这些想和梦,离去时仍会由心带走,甚至可以毕生不忘,此时是常久性之真私有。纵使这些想和梦,终于忘了,不再记忆,但已经融化心境中,起多变化而不自知。如撒盐水中,水味自有变。
心生活乃为真人生,永属私有。如租一间头等豪华客室,在此室中,作荒唐想,做丑恶梦。或租了一间狭小黑暗的低等客室,但在此室中,或许得了一番人生真理之启悟,夜间或做了一场美妙生动的好梦。试问在此物世界里,用金钱租来之两旅室,其相互间之不同,较之居住人在其心境上之相异,论其意义与价值,固是孰真孰假,又是孰高孰下?
实则在此物世界中,一切占夺争取,仍属心世界事。只要真懂得心生活,真进入此心世界,而确真认识了解此心,则对此物世界,大可不争不夺,有退有让。人生之所资于物世界者,实不贵多而贵少,不贵大而贵小。陆象山所谓只要减不要增。鹪鹩雀林,不过一枝。鼴鼠饮河,不过满腹。身如此,心尤然。心之所需于物者,在求能心定心安心乐。种种需求,要恰好,不要过分。
若言物世界,地球之外有太阳,太阳系之外有银河群。此宇宙中,不知有若干亿兆银河星群。每一银河星群中,便可有千亿以上太阳般大的星。星与星之间的距离,多有超越一万光年之上者。人则只住在此太阳系行星中之地球上,微小已极。起居室,更有限。对此物世界的一切,看太重,太贪多,徒使此心不定不安不乐。不知足,不恰好,不徒无益,又且有害。
科学发明,日新月异,物世界更不简单,但就人类文化历史看,大圣贤、大豪杰、大哲人、大文学家、大艺术家、大科学家,一应大人物大事业,对人生有大意义大价值者,出现在一两千年前简陋之物世界中,并不比出现在当前灿烂光辉的物世界中来的少,抑且反而多。科学文明,亦属心世界事,物世界何来有科学发明。
古人夜间读书,或燃薪取火,或烧蜡烛,或点油灯,只要光线配合便够。现在人用灯,也让只要光线配合。古人旅行,骑骡乘车。近代人用飞机、轮船、火车、汽车,岂不只是同样代步。就人生价值言,相差并不大。急忙快速,并不比从容缓慢的心境更好些。遥远的旅行,也并不比近程的旅行,心境更好些。旅行在求心乐,并不争快远。
孔子一车两马,周游在外十四年,其对人生之种种感触起悟,有意义有价值之内心境界不仅对自心然,对千百世以下之心世界,仍还有影响,有贡献。若使孔子在今天,坐飞机、轮船、火车、汽车,或许转因太匆忙,太急促,太多刺激,不够亲切,而在其内心生命上反会有减损。孔子在当时,所阅书籍无多,或转易使其内心发展潜深扩大。后世书籍多,阅览杂,或反只以遮眼。
读书难,选书更不易。心不专不一,不安不定,随便翻阅,反会损人神智,成为近一代人生的大病。正如吃得多吃得快,足以伤胃。跑得远跑得快,反而有一些没有看也没有见。即小可以喻大,不能专在物世界中作狭隘浮浅的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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