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仲生:记忆黑潭河
黑潭河,泗洋河在傅家堰(原属长阳,1963年4月2日划归五峰管辖)境内流域段的俗称。起于二叉口,止于马渡河,南北走向。途经烂船洲、穿孔、柳树坝子、梓木坝、水田坪、马渡河,过长阳桥埠村汇入清江。
从渔峡口集镇眺望泗洋河口(向家舟摄于2017年11月)
黑潭河得名至今才一百零六年。它之前,它就叫泗洋河。早年听父辈阐经(日白聊天,摆龙门阵)说,青山墩崩塌前,但凡去北边做生意的人,都在沿河驾船直入清江,旺水时节,可以驾船上行至二叉口一带。人们将境内山货销往渔峡口、招徕河、茅坪、资丘等地,再把外地的油盐、布匹、窑货之类带回家乡经营。在当时交通闭塞的穷山僻壤,这条河流便是沟通外界的“黄金水道”。
泗洋河流水清澈,两岸青山如黛,沿途山水相依,风景妙趣横生。河道所经之地都有着动人传奇的故事。只说这“烂船洲”的来历,就让人有一种置身仙界的遐想。传说远在泗洋河初通舟楫时,长阳清江边一年轻后生,独撑木船,沿泗洋河逆流而上,被沿河两岸山光水色所吸引,至现今白庙上游,见“仙人岩”水帘飞瀑如画,更被“仙人岩”之岩名所吸引,遂系缆歇船,上岸直往“仙人岩”攀去。不到一个时辰,他便来到“仙人岩”脚下一个奇妙的所在,只见两位白髯飘逸的老者,正在棋局的搏奕中。他略通棋道,顿生好奇之心,便凑近观看。直到这二老和战两局结束后,他才返身下山。待来到停船处,遍寻船只己不见踪迹,问及一老农“见我船只没?”农夫答曰:“六十年前曾有人弃船在此,无人认领,早作朽木弃于水中,此处地名改叫烂船洲,都好几十年了呢。”那年轻后生如梦方醒,惊叹“仙界一局棋,人间数十年”啊!随之便杳然无迹。
泗洋河风光(鸭儿坪)(图片来自网络)
白庙的猪圈门到梓木坝再到黄家台连片的河滩,是一个田沃水丰的天然粮仓。这里河床开阔,水流平缓,上游来水自西岸循河滩打个漩,然后不紧不慢行至东岸河口,突然提速进入河道向北奔去。被河水沿途裹挟而来的富含腐殖质的泥沙沉积河床,年深月久,越积越厚,露出水面,形成滩涂,疏软而肥厚。据说,当年有精壮后生驾水牛犁田,一天只能耕走个来回。老一辈人以至列祖列宗对肥田沃土的感情深固难移。他们夸耀说,梓木坝是一块丢个石子都能发芽的宝地。
最早是双古墓的覃氏高祖钟情这块膏腴之地,来此落籍创业。从此一代又一代后裔在这古朴的天府之地春种秋收,其乐融融,相伴着泗洋河水的涨涨落落生生不息。
时光一步步走进了一九0八年。
黄发科老先生在黄家台生活了九十一年。黄家台对岸就是青山墩大崩坝。这位耄耋老者身板硬朗,至今仍不辍劳作。前几天儿女们为老人操办了九十一岁寿筵,忙里偷闲,老人讲起了从自己父母那里传承下来的故事: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岁在戊申,三月(民国《长阳县志稿》记载,为二月初九日)的一个中午(《重修县志四区采访册》记载,为下午),大地震颤,青山墩迸出一声闷响。电光石火一瞬间,百千万吨的巨石凌空而下,百米水柱由河面冲天而起,咆哮的回浪朝上游翻卷而去。一条拴在河岸树蔸上的渡船,茶杯粗的毛缆齐头脆断,船被浪峰高高举起,砸向岸边石壁,顿时成为碎片。
岩崩猝发,依山临水而居的覃氏后裔二十几家、百余口人(民国《长阳县志稿》记载,“覆压民舍三十余户,男妇死者二十一人”),无论男女老幼,生命的烛光湮然熄灭。几个降世不久的婴孩,与他们的祖辈、父辈、同辈亡灵相依相偎,长眠到了黑沉沉的地府,惟半月间仍鸡鸣之声不绝。
崩塌物在倾刻间就从东岸山脚跨河道过平淌,垒起一道长400余米、高约50余米的陡坎,使上游水流阻截,迅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
《五峰地名志》载:戊申岩崩,致使“河道被阻塞,形成湖一潭,当时水成黑色,故名黑潭河。”
几天后,上游连天暴雨,奔腾而下,昼夜不息,撞击冲刷,撕开河口,方使滚滚洪流溃围北去。
泗洋河风光(图片来自网络)
笔者早年在长阳九中读书。来来去去,岩砬子张开碧那个屋场是必经之地。他那厢房的山墙上还完好的保留着一层泥浆壳,瓦灰色、三分厚、很匀称,很像现在给墙体上的水泥搓沙。房主说:“五十五年前巨石飞坠,泥浆劲射、呼啸而来,牢牢的巴在了墙上。”这在当时即是纪录戊申天灾的物证。直到一九八五年,第四代房主拆除厢房,那垛山墙在倒下前,墙面上的泥浆依然没裂口、没有掉渣。
大舅家住“瓦屋的”(小地名),从这里往北步行约一里路程,就到了大崩槽南岸。大舅曾站在这边手指北岸告诉我:“那边很早很早的时候有一个屋场,住着一户人家,当家的是一位老太太,人们称呼她叫'弯婆婆’,只是不知这个称呼是什么来历。弯婆婆精明果敢,处事利落。灾害发生前,老太太突生一种要出大事的预感,岩崩那天早晨,弯婆婆毅然决定,全家总动员,先将粮食被褥,牛、羊、猪转移到岭那边去,再抢运其它东西。
当老太太最后抱着心爱的母鸡出门,走了不到半里路,屋场便在岩崩中轰然塌下了河底。
“弯婆婆”凭着丰富的生活经验,凭着见微知著的观察能力,凭着超凡的勇气,带领全家人紧急行动,逃过了灭顶之灾。然而后世人却据此敷演出了一个“弯婆婆礼仙脱厄难”的故事:说岩崩那天清晨,弯婆婆家来了一位陌生客人,皓首苍髯,玄衣黑裤,皂绦麻履。老太太让座斟茶,执礼甚恭。客人开言,老汉大早赶来,特为报信,你家今曰当灾,快往北躲去,可脱大难。不能捱到正午,切莫有误!说罢揖别告辞,飘然而去。人们说,这是仙人岩大仙发慈悲,下山救难来了。然而,这仅为传说而己,神仙也未能挽救大自然对人类的无情奔袭。
民国十五年《重修县志四区采访册》对枝(梓)木坝大灾难的记载
戊申岩崩,是傅家堰史上旷世不复的惨重灾难。时地方文人王西林(号魁廷)赋文吊曰:“男妇老幼,父子公孙,长夜漫漫,同埋一坑,含悲抱痛,为龙宫人。流之荧荧,走触石也;阴云扰扰,飞激泥也;奔腾澎湃,涌逆水也;风悲日惨,鬼交伤也。往来乍惊,行客过也;幽魂滞魄,杳不知其所之也。一乡一井,蒙垢沉洲,至亲好友,而望吊焉。有不得见者,千百万年。”
岁月掩藏了凄凉与悲怆,但后来的芸芸众生始终在惦念着昔年的蒙难者。百余位亡灵安息的那个地方,如今名叫岩砬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白庙建电站,工程队开凿引水遂洞,掘进到岩砬子腹地,曾挖出大量瓦渣碎片。不知此举是否会惊扰泉下蒙难人?所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因此再受伤害。
泗洋河风光(桥料村)(图片来自网络)
“三十年潭变滩,三十年滩变潭”。自光绪戊申年来,黑潭河在惨绝人寰的灾难中形成,在自然的苍桑更迭中演变,又在人与自然的征战中屈服,“黑潭”早己成滩、仅存记忆。愚谨以此文凭吊戊申劫难的诸位亡灵,相守黑潭、永远安息!
作者:余仲生(笔名),曾就读于长阳九中,五峰傅家堰乡退休教师,写于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