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 《沉年》第三章:诱惑(8、9、10)

吴铁头在外头开了几天会回来了,回到家就一直黑着脸,谁也不理。

他把那件旧毛衣从衣柜里又拿了出来,摊在床上,粗糙的大手在上面抚来抚去。魏紫槐靠坐在竹椅上,对吴铁头说:“好几天不见你回,一回就黑着脸,你这是怎么啦?”

吴铁头把毛衣抖了抖,轻轻地叠好,放回到衣柜里,缓缓转过身来,说:“我要下了。”

魏紫槐有些吃惊,说:“你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啊,怎让你下啦?你是自己不愿干了,还是犯了错误,让上面把你撸了?”

吴铁头说:“你就会瞎想。都不是。是组织上让快到退休年龄的老同志退居二线,好让年轻人接上来,实现干部的年轻化。这次开会,就是做我们这些老同志的工作。很多老同志都不愿意退呢。你看,我这身体还健着呢,干到六十五都没有问题,但上面有政策,六十岁一刀切,必须退。我才五十多,就让退居二线,这心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难受着呢......”

魏紫槐说:“你也该退了。你当着这个芝麻官,好处没捞着一点,一年四季都不着家,伢儿也被耽误了。我听老中医说,憨子这毛病是后天的,是月子里没有招抚好落下的,可以医好。可是你就是忙,看了几次也半途而废,耽搁了这多年......你退了也好,我们把憨子带出去好好看看大夫,也许就让他开窍了。”

吴铁头说:“唉,我亏欠你们的太多,等我退了,慢慢地补偿你们吧。你这轮椅的钱,我给了张自恒了。我不想欠张某人的人情。还有他儿子张文革,你少让他来家里。”

魏紫槐说:“文革怎么啦?我看这伢子挺不错的。”

吴铁头恼了:“少在我面前文革文革地叫,我烦他!他和他爸一样会玩心计!这次上面要提他当副局长,我就极力反对。本来这是组织上的事,我不该对你说,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他的心深得很呢!现在这些人,都是墙头草,见我退居二线了,我的话就没人听了,一边倒似的倒向了张文革!”

魏紫槐也恼了,说:“你要退下来了,还管这些事干什么?!不管人家是什么人,人家对我好,我就得对人家好,不然心里不亏欠得慌?文革这伢子,我看他为人不坏!”

吴铁头不理睬魏紫槐了,喊过豆子,对豆子说:“以后凡是张文革送来的东西,一律不收,记住了吗?”

豆子畏缩地看着吴铁头的黑脸,点了点头。

田甜试图找出高大伟与猫仔个性上的某些差异,她似乎从高大伟身上看到了猫仔的一些影子。他们俩人都有些沉默寡言和固执己见,但高大伟似乎更有抱负,而猫仔更容易随遇而安。

学习很紧,田甜听说高大伟的姐姐在一直在医院里照顾他,也就一心一意地复习,直到在县高中高考那天看到高大伟的姐姐背着高大伟,她的心里似乎有了微微一动。

最后一门课考完的时候,她第一个走出了考场。她确信她是第一个交的卷,因为考场外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她在校门口等高大伟。

他的姐姐背出了高大伟。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地走着。田甜迎了上去,说:“呃,高大伟,考得怎样?”

高大伟的姐姐站住了。高大伟用手指薅着有些蓬乱的头发,嘿嘿笑着说:“还行。你呢?”

田甜抿嘴一笑,对高大伟的姐姐说:“姐姐辛苦了,边走边说吧。”顿了一下,她接着说:“怎么说呢,发挥还行吧。——你的腿还疼不?”

高大伟憨憨地一笑,说:“好多了,不疼了。过两天就出院......”

高大伟的姐姐接着话头,说:“多亏了老师和同学们捐款,还经常来看他,辅导他功课,真的谢谢你们!大伟不会说话,什么都装在心里,但他是个懂得知恩报恩的人。大伟他说过,所有对他有恩的人,他都会报答的。大伟,你姐没说错吧?”

路边有一排石凳,田甜铺上两张纸,让他们坐下休息。她转身去小买部买了两瓶汽水,递给他们一人一瓶。

高大伟的姐姐对田甜说:“你也坐吧。”

田甜摆摆手说:“不坐了。家里还等着我的消息呢。我爸本来要来陪我的,我不让他来,这会儿一定在家里等急了。你们坐,我走了啊。”

田甜一阵风似地走了,她头上的马尾辫在脑后一左一右地摇摆着......

忙过了双抢季节,猫仔感到身体好象一下子松懈下来,虽然浑身的骨头仿佛咯咯作响,裸露的皮肤也晒蜕了一层,他还是得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快乐。

他一大早就提了鱼篓出了门。庚庆忙过了农忙就不见了人影。父子二人本来话就说不到一起,农忙一过就各忙各的,现在几乎形同陌路了。

猫仔看见隔壁的那个孤老头在井边打水,一桶水好半天也没有打上来。猫仔不喜欢隔壁的那个孤老头。孤老头眉角有一大块疤,吊着一只眼睛,走路也不利索,一只脚在地上拖。猫仔他们暗地里叫他吊巴眼。孤老头种了一小块菜园,盘弄得很好,有事没事就在菜园里锄草施肥捉虫,猫仔和木锤就偷过他地里的黄瓜西红柿。孤老头喜欢对小孩子笑,拿糖果哄小孩子。他一笑更难看,嘴角斜向了一边。小孩子们都不喜欢他,不过他给的糖果还是照吃不误。他的屋猫仔进去过一次,那天端午,猫仔手里端着庚庆让送过来的粽子。屋里黑咕隆咚的,猫仔浑身一颤,问他为什么不点灯,他说屋里都摸熟了,不用点,给队里省点电费。他说自己一个孤老头给生产队做不了什么,能省点就省点。猫仔放下碗就赶紧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差点让门槛给拌倒。后来猫仔说什么也不肯进他的屋了。

猫仔忽然觉得孤老头有些可怜,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自己挑水。猫仔把鱼篓背到背上,上前帮孤老头打了一担水,挑到了他家门口。

孤老头挨挨擦擦地跟到了屋门口,说:“你就放那里吧,我自己慢慢来。叨谢你了!”水太满,他试了几次,提不动,他叹了口气,“人老了,不中用了......”然后进屋拿瓢一瓢瓢地舀。

猫仔拦住了他,放下鱼篓,说;“我来吧。你把灯拉亮,屋里看不见。”

孤老头进屋把灯拉亮了。灯泡发出昏黄的光亮。猫仔找到他家的水缸,把水倒了进去。

猫仔挑着水桶往外走,孤老头拦住猫仔说:“够了够了,我一个人够用了,明天我自己挑。”猫仔说:“你歇会儿,我一会就给你挑满了。”

很快水缸就装满了。猫仔说:“我走了。”孤老头说:“别啊,擦把汗喝口水再走......”猫仔说:“不了,我还要把这些鳝鱼都卖掉。”猫仔提了鱼篓,走了。

孤老头的手僵直着,愣怔了好一会,自语道:“猫仔这伢儿,像他爸一样,心憨实呢。心憨实的人,有好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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