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义 | 怀念一个窝头的滋味
怀念一个窝头的滋味,绝不是我吃腻了山珍海味装高尚。那一个黑乎乎的窝头已经化作不可磨灭的映像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那窝头的光滑,窝头香甜的味道,还是让我不自觉地咂嘴。
我们住的地方是泰莱平原边缘的丘陵地带,主要的粮食作物是小麦和玉米,八十年代初期,水利设施跟不上,主要还是靠天吃饭,因此小麦玉米的收成都不高,三夏或三秋季节,收获了小麦和玉米,除了交公粮的,每家每户也分不到几粒小麦或玉米。饮食还要靠野菜添补。记得那时候,每当放了学,我们就会夸起柳条变得篮子到田野里挖野菜,苦菜,补补丁,荠菜,灰菜,野韭菜……凡是能吃的野菜都挖进篮子里,回到家后洗干净,或者掺在玉米面里蒸窝头,或者放进少许的小麦面、玉米面做糊糊。春夏交集的时候,村里的白杨树、柳树和槐树就遭殃了,男女老幼,大人小孩几乎全部出动,采摘杨树芒子,柳树芽子、槐花等,几天之后,这些杨树、柳树、槐树上面到处是树枝折断后留下的白茬。
那时候,家里偶尔做一次白面的馒头或发面饼,是很少做油饼的,主要太浪费油。绝对不会出现一家人吃饭狼吞虎咽的情况,我们会以朝拜的形式面对这些美味,小心翼翼的拿起来,捧在手里爱不释手,观赏一段时间后,才会极不忍心的咬下一口,在嘴里慢慢的品咂,享受上天赐予的清新甘甜的麦香。
知道家里粮食不够吃,所以平常都吃不饱。有时吃野菜,因为知道野菜不值钱,才会出现吃个肚儿圆的情形。我曾经吃槐花伤过。村里架电线,几棵槐树碍事要锯掉,当时树上的槐花刚刚开花,碰巧锯树的时候让我遇到了,我就收获了很多还没有怒放的槐花。拿到家里,奶奶在槐花里掺上少许玉米面和食盐后用大锅蒸。蒸熟以后,也不顾热气熏手,就用手抓着吃,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吃了多少。因为不好消化,结干,到了夜里肚子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几次到猪圈里跑,也拉不下来。折腾了一夜,天亮找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吃了几粒药,肚子才好受些。
八零年上初中,中学就在家门口,学生来自中学附近的六个村庄,还有公社机关的家属子弟。因为学校离家只有几百米的路程,所以我不用拿饭,一日三餐回家里吃。吃的不过是煎饼、窝头和野菜。但我总觉得同学们的生活要比我过得好,他们带的饭食都是馒头和煎饼。以后才知道,同学们都要脸面,家里只好把最好的饭食让他们带进学校,不至于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也有几个学生吃的比较差,带到学校的是高粱煎饼、窝头和疙瘩咸菜,吃饭的时候,他们会很自然把煎饼和咸菜从包里掏出来,守着人极其香甜的吃起来,有时还会吧嗒几下嘴,吸引别人的目光。老师往往对这部分人高看一眼,有时会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述一些穷人励志成才的故事。还会说,苦难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他能磨练人的性格,磨砺人的意志,在苦难中一步一步走向辉煌。一个吃窝头的同学借题发挥,说,现在如果有人搞农民起义,我第一个响应参加。这就难免挨老师一顿训:生长在比蜜甜的新社会,谁会搞农民起义。只有地主阶级、资产阶级亡我之心不死,才会和共产党作对。那个学生只好承认错误写检讨。
同学许振军上学其实不用带饭,因为他的村子离学校也不远。可能为了显摆,他经常带饭到学校来。因为他的父亲在地区建筑公司工作,每月有工资收入,所以许振军饭菜的质量就比较好。他经常带那种机器压制的方馒头,虽然个头不大,但雪白雪白的,还有就是炸鱼炸虾什么的,炸鱼黄灿灿的,炸虾红莹莹的,很能增加人的食欲。许振军上课经常心不在焉的,不是给这个女同学递纸条,就是给那个女同学起外号,学习成绩不好,经常挨老师的批评。老师布置了作业,他很少有完成的时候,大概是受炸鱼炸虾的诱惑,我有时会给许振军代笔做写作业,许振军会给我一个炸鱼或者几个炸虾作为奖赏。
有段时间,大概是深秋了,许振军和两个同学走的比较近乎,他们都姓亓,一个是下台子村的,一个是响水河村的。我还听他们嘀咕周末要到什么地方去,谁拿着䦆,谁拿着提篮等。到了周末,他们就去了学校南边的石棚村揽地瓜,就是到生产队收获的地瓜地里捡剩余的地瓜。连偷加揽,他们的收获不小。把揽的地瓜在响水河村亓姓同学家里切成片,晒起来,地瓜干就装了足足一麻袋。他们既没有卖给供销社,也没有到城里的酒厂兑换酒水,而是花几角钱磨成地瓜面粉后寄存在了下台子村亓姓同学的家里。
第一学期就要结束的时候,许振军和下台子村的亓姓同学跨来一个箢子,上面用包袱包的严严实实的。课间的时候,许振军把班里三十余名同学叫住,宣布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每人发一个地瓜面的窝头。许振军还特别声明,这些窝头是他们业余时间用揽地瓜的面做成的,蒸窝头的柴火是他们到汶河边捡的,磨面的钱是卖了部分地瓜干获得的。就是用了下台子村亓姓同学家的锅头和铁锅,不过也没有让这个亓姓同学吃亏,因为给他家留下了十个地瓜面窝头。说完,许振军开始给同学们发窝头,三十多个同学没有一个拒绝的,当我接过窝头的时候,黑乎乎的窝头还散发着热气,窝头的表面特别的光滑,像是涂了一层油。窝头吃起来蓬松蓬松的,特别的甜,是一种以前没有吃到过的甜。响水河村的亓姓同学告诉我,为了蒸这锅窝头,许振军可费心了,面和好后发酵了一晚上,他怕个别同学不爱吃地瓜的甜味,在和面的时候加上了半斤冰糖。五十余个窝头都是许振军亲自制作的,形象不好的,他就废了重来。蒸窝头的时候,许振军没有离开锅头,火的大小由他完全控制。许振军为这锅窝头可是费了老鼻子心了。下台子村亓姓同学说。
大概我曾经帮助许振军做过作业的缘故,许振军另外又给了我一个窝头,我用手绢把这个窝头小心翼翼的包起来,放到了课桌里。时间久了,这件事经忘到九天云外去了,初中一年级毕业的时候收拾课桌,才发现了这个硬如坚石的窝头,用手掰不开,用牙咬不动,成了一件留有记忆的玩物。
不过那窝头甜丝丝的味道我至今还能咕咂出来,沁人心脾,入人心扉,令人久久回味,难以忘怀。以后参加工作,去北京公干,我在朝阳区八旗饭庄品尝过慈禧老佛爷曾经吃过的顶针大的窝头,也吃过朋友送的已经改良的健康绿色的酒盅大小的玉窝窝,也吃过添加山珍海味的糯米窝窝,但都不如那个窝头的味道好。真的!
当时我猜不出许振军的动机,是笼络人心,是显摆自己的手艺,还是其他的。许多年以后,下台子的亓姓同学才告诉我,那年开春的时候,许振军到一个女同学的家里去,当时一家人正在吃饭,吃的就是地瓜面窝头和咸菜,许振军在板凳上坐了半小时,竟没有一人虚让他一下,问他吃饭没有,是不是坐下一块吃。他就觉得非常尴尬。回来后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全班同学吃上最好的地瓜面窝头。
初中毕业后,许振军就接父亲的班去了地区建筑公司。我参加工作的那年,许振军出事了,因为爱上了单位的一个类似狐狸精的女同事,就把糟糠之妻杀了。他关在看守所吃窝头的时候,我拿着那个硬如坚石的窝头去看他,他看到这个黑乎乎的窝头之后嚎啕大哭,说是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同学们,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该枪毙。几天之后,他走上了刑场。从此,那个黑乎乎的窝头也就不见了。我不知道放在了什么地方。我想,它有灵气的话,应该是跟着许振军走了。
李连义,笔名若愚先生、颖之、杨柳,1967年7月生,山东莱芜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作协会员,山东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山东第十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农工民主党党员,莱芜市首届优秀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无官员后台,无富豪父母,无本科学历,无豪华别墅,无不劳而获,靠自己打拼,靠辛勤劳动,靠刻苦学习,靠朋友关怀,为实现价值,为自我梦想,为徒有虚名,不阴奉阳违,不优柔寡断,厌烦阿谀奉承,常在工作中遭受挫折而为人正直、不卑不亢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