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片坡地
怀念一片坡地
文丨曹林燕
记忆,一声不响地老去。当故乡的屋檐和一统田野的庄稼在岁月的沉积中渐行渐远,父亲那勤劳负重的身影却愈来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他长年累月将自己沉陷于洋峪川的田间地头,以一种劳动者的姿态和惯势出现在后沟的那片沙坡地里。
那是他的坡地,不大,只有三分地。三十年前,当大山与人争抢地盘时,饥饿的肠胃需要更多的土地支撑,粮食在那个年代就显得格外的的弥足珍贵。
人们开荒种地,与自然抗争。
队里分林坡的时候,为了后沟的那块三分薄地,父亲平生第一次跟人红了脸,硬是用我家沟里的半亩林地做了交换。
这三分沙土地铺在阳坡,可以种庄稼,父亲执意要换。
母亲说父亲脾气生冷倔蹭,为了这三分薄田,不该和人吵架。父亲却说,家里孩子多,又都还小,眼下正缺口粮,能争取到一点地种是一点,沟里林地虽然面积大,却不能种庄稼,看着是一片林子,都是些长不大的槐树苗苗,顶个球用!
父亲用年代饥荒说服了母亲,他们决定好好伺弄这块坡地。
拾完玉米,父亲腾出手来整理那片坡地,首先要除草,刚下过一场讨厌的霖雨,坡地有些湿滑,人走在上面脚下直拌蒜,踉踉跄跄的。父亲对于黏在锄头的泥草很是烦躁,他不停地弯下腰去用手拨拉,嘴里嘟囔着:“狗日的草,长得凶很!”
母亲说:“刚下过雨,地里太黏,应该再晒两天!”
父亲瞪了她一眼:“不趁地虚先将杂草除了,太阳一晒,等草身起来了就更不好弄了,额外得多锄一晌!”
母亲又小声嘀咕到:“薄不拉饥的一片坡地,艾蒿枣刺长满了,能产多少粮食?”
“回头把沤的粪给上些”,父亲头也不抬地说。
初春的麦苗铺了一地,灰青灰青的。太阳泊在雾蒙蒙的天空,黄黄的,发出冷涩而沉重的光,让人感觉十分地不舒服!
父亲蹲在坡头远远地望着他的三分麦田。他像守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一连蹲了好几天。
沙坡地土层稀薄,虽然事先经过细细地除草、翻新、上粪,拱出的麦苗并不稠密。好在苗子均匀,也算对得起父亲和我母亲的一番辛劳。
但父亲还是有些担心,春天雨水少,这片坡地的第一茬麦子长势如何,直接牵动着他的心,要知道,这是他与人争执后的成果。
他掏出一根烟,点燃,慢慢地抽着。表情沉郁,显得忧心忡忡的,一个人久久地在空旷的山坡上站着,风吹过他的发梢,向他的脸部袭来,呛得他直咳……
后来父亲还是决定从沟里取水浇灌这三分麦田。
沟底有一条小溪,潺潺地流淌。沟壑南北延伸,纵身很长。下游是水库,上游浅滩处有一个自然形成的水潭,不深,但常年水很旺,父亲就是从这个水潭里挑水。
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绕过坡堰的荆棘,挑着水桶,磕磕绊绊地往返于沟坡之间……
他累得气喘吁吁,当他终于浇完那片麦坡时,发现天已经黑了,夜幕包裹了一切,整个沟坡静出奇!他分明地感觉到四周有黑黢黢的东西在悄悄游离,在偷偷窥视……
他故意重重地走路,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几口,试图用微弱的火星逼走一些阴森无底的黑色。不过他心情大好,不管怎么说,除了劳累和寂寞,对于自己的劳动成果,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六月,麦香荡平了一切,当金色的麦浪以一种倾斜的姿势在山坡上铺陈时,父亲注视麦子的表情瞬间也被染成了金色。他眯着眼抬头望了一下悬挂在头顶的那轮火球,毒辣辣的晃!
他呵呵地笑,摊开手掌弯腰去触摸他的麦穗,那张清瘦的脸庞在太阳下发出黑褐色的光芒……
布谷鸟隐在沟谷里连续叫了好多天,父亲带着我们收获喜悦。母亲负责割麦子,父亲用推车装运,我们姊妹呢,除了帮母亲把放倒的麦子捆扎成麦个子,还要将一捆一捆的麦个子运上坡梁,放到父亲的推车上。
运气好的话三分坡地半晌就被我们搞定,运气不好的话,在从坡底向坡梁搬运麦捆的过程中,脚下若是不小心踩空,就会连人带麦捆一起滑倒。人常常并无什么大碍,很快爬起来,但麦捆却趁机逃脱,十分巧妙地躲过一切阻挡,顺势而下,一路滚下坡,滚到山沟里……
父亲不得不放下正在装运的麦车,冲向沟谷……荆棘划破了他的手脚,泥草粘了一身,他从沟底找回滚落的麦捆,满头大汗地的运上坡梁……
当麦子跟着一家人历尽艰辛一路跋涉来到打麦场上,父亲双手叉在腰间,看着一堆堆金色的麦垛压成小山时,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挥动着长木杈,和母亲在麦场上忙碌了一天。晚上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憔悴回到家中,两人累得都连话也不想说!
他们前半夜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后半夜要起来脱麦子,帮完邻家,轮到我们家用脱粒机脱麦了,父亲和母亲同时把自己融进“轰隆隆”的机器鸣叫声中,灰尘和汗渍挟裹着他们面目不清的身影,他们被忙碌与闷热的夏夜洇在一片灰色之中……
父亲说:“给后沟的坡地里点些豆子吧,第一茬庄稼长得还算不赖,秋天多收些豆子,我们也能做豆腐,给孩子们解解馋。”
母亲说:“好。”
拱出地面的回茬豆苗开始在风中摇曳。父亲带着我们清除麦茬,抡起的锄头在田间磕绊弹跳,我不济的力道一次次被麦茬顶撞回来。我有些懊恼,丢掉手中的锄头上前用脚使劲踩压麦茬。
父亲为了缓解我的不快,耐心地给我讲:“慢慢来,不要性急,看准了从旁边的空隙间锄,不能直接磕到茬口上,那样会被顶回来的,不小心还会伤到自己和豆叶。庄稼人干活,讲究的是个耐心和细心……”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有些苦……所以,你要好好读书!”
我点点头,捡起地上的锄头在山坡上重新挥动起来……
溽热迅速占领了野外,充斥着空气,我在父母被汗水打湿的背影里渐渐明白了劳动的艰辛与枯燥。寂寞伴随着农民从耕种的庄稼地里传诵出去,劳动者的阳光和孤独绝不像文字里轻描浅写的这么简单,乡间劳动从来都是一种复杂而机械的重复过程,我父母用挥洒的汗水诠释了劳动者本身就是土地上最好的庄稼。
后沟的那片坡地,在一茬茬耕种与收获的轮回枯荣里,经历着麦子、玉米、大豆、芝麻、洋芋、红薯的不断交替与深情陪伴,参与了我父母的忧和喜,在风雨的侵蚀中渐渐苍老……
岁月的风穿过父亲的身体,将病留在了其中。他一成不变地坚守着他的坡地,日渐掂量着田野的无奈与寂静,他终于病倒了……
那一年,我不满三十岁。
父亲走了,母亲同时被掏空了心事!她整日整日地发呆,单薄的肩膀再也挑不起整个田野,后沟的那片坡地终于被哥哥换成了花椒树。
后来花椒树也旱死了一半,坡地就租给了表姐家。
再后来,表姐跟村里的大部队都进城打工去了,后沟的那片坡地被来势汹猛的荒草和荆刺笼罩镇压……
空虚弥漫了整个村庄,明晃晃的太阳抻拉着寂寂的街巷,村头的泡桐树懒懒地打着盹,几个靠着门框的花白脑袋,带着倦意和衰相,低低地垂着,口水牵着细线直淌……
我知道,后沟的那片坡地彻底沦陷了……
注:本文出自曹林燕散文集《从故乡出发》
作者简介曹林燕:笔名芷苓儿,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理事兼蓝田创作基地主任。闲来涂鸦,喂养文字;谴兴山水,怡情自然。以文会友,负暄闲谈,岁月静好,一切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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