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还有相思没有
看还有相思没有：刘大白与何芙霞
中秋有多妩媚，去读秦观的《纤云弄巧》，中国人是特别重视中秋节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也不例外。为了提高学生们的社交能力和诗词鉴赏能力，每年中秋都要举办一次中秋诗会，从建校开始，从未间断。
那一年刘大白是诗会的评委，也是浙一师范的老师和大才子。虽然只是一个师范学校的教员，但是在文学和教育界却是大名鼎鼎，他和经亨颐、陈望道、夏丐尊合称为五四时期浙江四杰，他古文功力深厚，写得一手绝美的旧体诗词，更是对新诗推崇备至。他儒雅多才，十五岁就中了举人，又以一首《卖布谣》名振东南。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在诗会上会有人朗诵他的诗。
那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学生，长裙飘飘，仙子一般，虽然纤弱，眉宇间却又透着五四青年的健康和明媚，朝气蓬勃得像一株刚被雨露滋润过的小乔木。
“贪生可羞不如死，生死向前宁畏仇。匕首在颈头在手，砉然一声仇无头。仇无头，大白浮，佐君豪饮君快否？”字字铿锵，正是他的成名作《我有匕首行》。
刘大白微微有些恍惚，侧过头问身边的老师，“这学生，叫什么名字？”
“何芙霞，才刚刚二年级。”
他略略点头，轻轻挑起眉毛，他发现这个义气风发的女学生也正抬着头望向自己。
1. 你将往生于我心里的净土
鉴湖三十六源之一的若耶溪上游，绍兴城南，平水镇背依会稽山，在它北面数里，便是鲁迅的家，同为绍兴人，他比鲁迅还早生了一年。1895年，鲁父重病，家道中落，全家人避于乡下每日还在为吃穿发愁，鲁迅每日忙着出入当铺和药店给父亲筹钱抓药遭人冷眼的时候，刘大白已经考取了贡生入京谒选，后来因为父亲病亡回乡奔丧才没有继续功名。1913年在日本加入同盟会，后来公开发表反对二十一条的文章被当局胁迫回国，与光复会成员王世裕合编《绍兴公报》，成为绍兴小有名气的正直报人。
春风得意，每个民国青年都一腔豪血地想齐家治国平天下，然而乱世不可理喻，最后他还是拿起了教鞭，走上了民国文人惯用的文化救国之路。
可是，国还乱着，爱情却开花了。
刘大白曾经当过五年和尚。当年为了反对家族包办婚姻，他一气之下跑去灵隐寺剃度了五年，后来重入凡尘，他却连佛都不信了。他只信他自己，包括爱情也是。
所有的诗人都是自信得出奇的。凭着直觉，他相信就像自己对这个朗诵《我有匕首行》的女学生一见钟情一样，她也爱上了自己。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写了近四十首诗，每一首都火辣辣的让人心跳，就像那首《我愿》：
我愿，把我金钢石也似的心儿
琢成一百单八粒念珠
用柔韧得精金似的情丝串着
挂在你雪白的颈上
垂到你火热的胸前
我知道你将用你的右手托着
当你一心念我的时候，念一声“我爱”
掏一粒念珠
缠绵不绝地念着
循环不断的托着，我知道你将往生于我
心里的净土
谁家女子能经过起如此火热的追求？特别是追求她的还是著名诗人，敢跟胡适叫板的才子。
一个月后，她踏上了红地毯。
民国时候，师生恋还是惊世骇俗的不伦之恋。特别是以为人师表为主业的培养教师的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刘大白娶了女学生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师范学校的主色调。在多方压力之下，刘大白新婚之后立即辞职，带着他还没毕业的学生妻子回到了绍兴老家。
2.莫教离恨长
平水县城紧靠着大禹治水的会稽山，山下一直住着大禹的后裔，刘大白带着妻子混在这些大禹的后裔之中，把自家的老屋打扫得像他们的爱情一样一清二白，刘大白叫它“白屋”。临窗是一张棋盘一方书案。早上，夫妻俩去垅上摘菜，简单炒一下吃，晚上就着月光，他研墨写字，她浆洗缝补，日子过得浅淡清静。春光好，岁月也好；风华好，爱情也好。世界安静得仿佛一首诗。
乡下老鼠多，刘大白却从不许夫人对老鼠投以棍棒，在夫人多次追问之下，刘大白终于道出实情，“其实我能活到今天，还多亏了这些老鼠。”
祖辈上最多只中过秀才，从未有过光宗耀祖的事情，刘父于是寄望于儿子，一心要把儿子培养成才，平日里对儿子的促学堪称残酷。不想却引得刘大白极其反感，有一天就摸出了一段绳子上吊。可是很凑巧没有死成，原因竟是因为这段绳子平时就放在角落里，早被老鼠啃得支离破碎，刘大白身子刚一悬空就断了。后来父亲认为这是神灵护佑，再不敢对儿子动粗。
夫人听得哈哈大笑，从此见到老鼠总是绕着走。
何芙霞总是怪丈夫写诗的速度过快，快过她整理诗稿的速度。刘大白则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大笑，“你每首诗都要抄上好几遍才罢手，每个字都写得像字帖一样仔细，不慢才怪。而我，天生就是个诗人，若是和陆放翁同龄，想必会和他写诗的速度有一比（陆游，字放翁，同为绍兴人，著名诗人，以诗作众多而闻名于世，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存世之作即有九千三百余首，后人称其'诗如泉水自在流’）。“
夫人说，“你只顾写，却是潦草得很，又偏偏诗作极多，我若不精心整理，后代人根本猜不出你写的是什么。”
夫妻的喜乐，其实无非是你挑水来我浇园，你为戏子我为听者，你笑的时候，我正回头看你。简单的快乐，却正是人间极乐。
一年之后，刘大白经邵力子的举荐接到了复旦大学的聘书，出任文科教授。说好了等自己稳下脚跟，安排好居所再接夫人过去。夫人担心他的诗没人抄誊，执意要跟着同去，刘大白说，“堂堂复旦大学文科主任，拖儿带女地上任成何体统，而且那里暂时一切无着，还是安顿好再说。”临行时他将随身带着的两粒红豆交给夫人保管。这两粒红豆是故友周刚直所赠，成色极好，是他的心爱之物。当晚他留词一首：
豆一双，人一囊，红豆双双贮锦囊，故人天一方。
似心房，当心房，偎着心房密密藏，莫教离恨长。
一个月后，刘大白尚未完全适应在复旦的生活，他的第一部诗集《旧梦》即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诗稿全为刘夫人亲手誊写，诗集共收五百九十七首诗，由陈望道，周作人作序。他的诗浅易清新，市井人也读得懂，一扫民国新诗那种脱胎于旧体诗的斧凿痕迹和平仄格律，一时风靡。在后记里，刘大白特别对夫人为自己的诗所做的努力和辛苦表示感谢。
初来上海，他忙于工作，少与夫人信函往来，却一连写了三首红豆诗，其一云：
是谁把心里相思，种成红豆？
待我来碾豆成尘，看还有相思没有。
诗中饱含相思之苦和思念之情。他本以为花好月圆功成名就的美好日子已经触手可及了
当年在日本他结识了同盟会的好友，亦是浙江同乡沈玄庐，后来从日本回国后也是在沈家位于杭州萧山县的住所暂住，并由沈玄庐推荐出任过浙江省议会秘书长。两人闲时吟诗作对，又志同道合，是莫逆之交，此次离开杭州便是将妻儿交付给沈玄庐照顾。但是当他满怀期待地安顿了工作并找好了房子准备接夫人过来时，沈玄庐的信来了，妻子何芙霞竟与萧山衙前小学一个高姓教员一见钟情。这位高姓教员亦是萧山才子，能说会道，人也风流倜傥，仅在仪容言谈上就对独居的何芙霞是致命的吸引。
沈玄庐的信让远在上海的刘大白坐立不安，当年的举案齐眉风花雪月难道真的抵不过片刻的分离吗？那些海誓山盟的过往依然历历，爱情却已物是人非。在给沈玄庐的回信中，他特地给她写下一首缠绵凄婉的《别》，试图挽回感情：
月团圆，人邂逅；月似当年，人似当年否?
往事心头潮八尢，怕到三更，早到三更后。
梦刚成，醒却陡；昨夜惺忪，今夜惺忪又。
病里春归人别久，不为相思，也为相思瘦！
寄相息，凭一纸；只要平安，只要平安字。
隔日约她通一次，信到何曾，信到何曾是！
订归期，还在耳；也许初三，也许初三四。
未必魂归无个事，是梦何妨，是梦何妨试？
这位高姓教员任教的萧山衙前小学是沈玄庐从日本回国后创办的一所学校，在自己的学校里，自己手下的教员和自己的好友妻子苟合，沈玄庐深深地感觉愧对好友，不久后将这位教员辞退。高教员自知有错，也无颜见江东父老，辞职后也未回家，直接去了广州加入了北伐军。
但是鬼迷心窍的何芙霞却认为是丈夫的老友破坏了自己的爱情，一连数封信向丈夫讨说法。刘大白诗情浩荡，却对口齿之辩懦懦于口，只是一连串的道歉，把何芙霞的移情看做是自己对家庭照顾不周的结果。这反而更让何芙霞得理不饶人，两人的感情到了再无退路的地步，何芙霞执意离婚。万般无奈，刘大白同意离婚。那一双红豆还在，却终是案边人不是枕边人，劳燕分飞。
3. 泪如红豆红
婚姻失败的刘大白一个人留在上海，以同盟会会员的身份加入国民党，在他主编的《黎明》周刊上把切身的爱恨以笔宣泄，众多观点新颖切中要害的政论文使他成为激进派的中坚，他的“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的春秋笔法将江南革命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 1929年8月15日，新任教育部长蒋梦麟请刘大白任教育部常任次长。
仕途一帆风顺，而他本人却绝口不谈身世和爱情。终日不见笑容，一脸冰霜，他的家除了书房之外全是酒柜，真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干，他呼朋引类， “朋筵赌酒偶成狂”，一半是叹息力量些微无法救民水火，一半是麻醉神经不敢回忆过往，仅仅做了半年的教育次长就辞职回到绍兴老家，以著书教书为业。再也不理世事。
哀大莫过心死。一个女人毁掉一个男人其实很容易，只要收起笑起身离座，这个男人就会轰然倒下。
一半是看不惯黑暗的世事，一半怕也是何芙霞的影子总在心头作祟吧! 1930年他决然辞职，居家著述，写世界传说《故事坛子》以自娱。两年后，骨结核病发，医治无效，长逝于杭州。
1932年2月13日，五十三岁的刘大白孤单单一个人上路了。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的红豆，我的红豆……”自从妻子离开后，他再没写过关于红豆的诗，临死之时，却始终忘不了那红色的豆子。
停柩治丧期间，有位身着黑衣自称来自南京的中年女子以纱遮面抚柩致哀，泪如雨下。旁边人问她也不作答，拉她出去，她却死死抱住棺木不放。拉扯之下，口袋里突然滑落出两颗红豆。
如此的说法似乎有些传奇小说的意味了，但是资料上就是如此交代的。这个黑衣女子抚棺痛哭，由晨至暮，口中反复吟咏着一首有关红豆的诗：
书一通，叶一丛，慰我相思尺素中，看花约我同。
约成空，恨无穷，死别吞声泪泗重，泪如红豆红。
有人说，这是刘大白写的三首红豆诗中的一首，本是送给同学周刚直的，只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却是一首道不尽阴差阳错年少懵懂世事沧桑的爱情诗。
在治丧谢访的登记名单上，人们发现，这个整整哭了一天的女人只是在上面草草地写下一个名字：何红。
后来人们说，刘大白的夫人叫何芙霞，霞光是红色的，而他和夫人之间，是有着红豆缘的。
只是这个留名何红的女人是否真的是刘夫人，没有人知道。
人物小传：
刘大白：(1880-1932)江南著名诗人，原名金庆棪，因诗作《我有匕首行》讽刺当局，不便以真名发表，遂取诗中词句，改名刘大白。现代著名诗人，文学史家，复旦大学教授，与陈望道、夏丏尊、李次九一起改革国语教育，被称为"国语教育界的四大金刚"。1986年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中的“现代诗歌”栏目中，由于刘大白在新诗人当中年岁最长，成就也大，把他列为26名诗人的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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