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东方樵的散文《豆腐》
豆腐
东方樵
世上如果统计“烹盲”,我肯定逃不脱算一个。在我看来,一个男人最束手无策的时候,莫过于主妇不在家而偏在这节骨眼上来了客人。老实说,除了烧豆腐外,我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菜。
烧豆腐也是逼出来的。有那么几年,老伴在老家务农,伺候婆婆,我带着两个读书的孩儿在城里生活,做饭烧菜自然是我的事。我生性无能,很不适应那种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场合,不会看秤,羞于讲价,每每受人欺骗。当上得多,却没长进,罢罢老子爷,我干脆只买用不着看秤讲价的白板豆腐。每当同事见我中午下班,托塔李天王似的掌中托三块豆腐匆匆而归,总爱问:你怎么那么喜欢豆腐?我有苦说不出,只好敷衍地点头:嗯……喜欢。为了让孩子和自己“百吃不厌”,我变着法儿换花样,凉拌豆腐、红烧豆腐、麻辣豆腐、鸡刨豆腐、油炸豆腐、青椒豆腐、青菜豆腐汤轮流转。不敢吹做得特别好,但多次得到孩子的“表扬”却是真的。现在逢年过节,老伴还特意空着这个“保留节目”让我露一手呢。
我也曾真心实意地喜欢过豆腐,那是在儿时。吃倒在其次,主要是喜欢打豆腐的日子那种快活欢实的气氛。在乡村,农家是不随便打豆腐的,除非办喜事,过年节。打豆腐往往全家出动,连小孩也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家打豆腐,每次我都要立“汗马功劳”的,虽然推不动磨拐,但撮磨非我莫办。说起来很简单,捏一个小铜瓢,把些许豆粒倒进磨孔。但磨要撮匀,豆少了,大人推空磨,豆多了,磨出粗渣子,究竟舀多少才恰到好处,全靠你把握。磨还要撮准,大人的磨拐是不停的,你可得眼明手快,要不,本该喂进“嘴”里的“饭”却扣在了“鼻子”上,甚至,被磨拐撞得泼撒一地。看着磨盘四周,漫出白里透黄的稠糊,柔婉的“W”形浆纹重叠着,美得很,我兴奋、紧张,不敢走神。大人沥浆的时候,我舀浆。舀浆,我却常常走神。大人架起膀子用力摇着,“工”字形的摇浆架四角有规律地起伏倾侧,架上面铁环、铁钩“嘎儿”“嘎儿”有节奏地响个不停,我总觉得这比采莲船还富有艺术情趣。那架下面的大包袱像个其大无比的乳房,牛乳样的豆浆淋漓渗出,如瀑如泉,浆盆里跳着一片好听的乐音,没吃豆腐,心就已美得不行了。这之后,又是抢着帮大人往灶孔里塞柴把,又是忙着研磨烧过的石膏好让大人点卤,又是充好汉替大人把压好的豆腐用刀划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井”字……这中间,我的嘴也没空,不是吃“锅巴帐子”(煮浆时留在锅底的软壳子),就是喝豆腐脑儿。整个打豆腐的过程中,全家人配合默契,忙忙碌碌,其乐融融。
不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这种洋溢着农家喜气的打豆腐的节目就很少见了。家家瓮无斗粮,哪里“奢侈”到还想吃豆腐?乡邻有用栗子磨豆腐的,做出的豆腐如煮熟的猪血模样,苦黄色,他们讲礼,过年时候郑重地赠给我家几块。我尝了一口,又苦,又涩,又硬,徒具豆腐之名,全无豆腐之味。有一年旱魔稍退,我们打听到一个湖滨远村黄豆收成不错,村里人相约着去捡黄豆,母亲领着我,提了小板凳,拿了瓷缸儿参加了远征。出发时晨曦初露,到地头却已毒阳如烙了。刈割过的豆地布满了曲着背的人,豆茬儿铁硬锋锐,不是戳了脚,就是刺了手,一屁股没坐稳,人仰在密茬上,那背上就免不了皮破血出。稀疏的豆粒,混在浮土里,嵌在土缝里,落在茬丛里,一粒粒的扒、抠、拈,半天才捡小半瓷缸儿,汗珠儿倒比豆儿多。在热浪翻滚的黄豆地里,又饿,又渴,又晕,我真正懂得了什么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捡回的豆儿,不论是圆的,是扁的,是整的,是半边,母亲格外小心地洗去沙土,洗尽血痕,终于做成几块久违了的又白又嫩的豆腐,全家欣喜若狂。我们只合吃了一块,其余的,母亲腌进了坛里,有显客来,才俨乎其然地摆一碗装阔,客人一走,吃剩的又刀枪入库似的睡到了坛底。父亲常笑母亲:你这管家婆,一只猪头哄二十四个庙哩。母亲只好苦笑。
古诗云,“一叶落知天下秋”,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从小小豆腐可以看到家道的兴衰、世事的荣枯呢?如今,豆腐不再金贵,也不用自家打了,街上豆腐摊、乡村豆腐担多的是。餐桌上有没有豆腐,对人们来说已不重要,豆腐已不再是一个家庭达到小康的标志。不过,豆腐在我家,仍是当家菜。母亲是佛门之人,每餐少不了青菜豆腐,白板而外,千张、香干、腐竹、豆腐果、豆腐丸,她面前总摆着“豆腐家族”。受“豆腐势力”的影响,更因习惯成自然,我们的“荤菜队伍”里也少不了豆腐,似乎没有豆腐辅佐,肉类就难以成其为菜肴似的。好在豆腐姓“软”,最好说话,荤也荤得,素也素得,雅也雅得,俗也俗得,总是那么“与人为善”,敦厚随和。恐怕正因为如此,“软”豆腐打遍天下无敌手,征服了各色人等的胃口。“桐城好,豆腐十分娇。把足酱油姜汁拌,煎些虾米大锅熬,人喝两三瓢”。这是古人描写快活地煮吃豆腐的词句。早在日本奈良时代,中国豆腐就传入了东洋,赢得了岛国人的喜爱。我敢说,世上性情淡泊,清心寡欲者,十个怕有九个爱吃豆腐。
三十年代,中国一位书生气十足的布尔什维克,在他的绝笔《多余的话》结尾写了这么一句话:“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这“世界第一”似乎给人夜郎大话的感觉,但中国豆腐的细嫩可口确是无与伦比的。史载金圣叹临终前叮嘱儿子:“记住,花生米与豆腐干一起吃,能嚼出火腿的味道”。这位喜欢惊世骇俗的读书人说得真是玄乎,“火腿味道”换上别人怕嚼不出来罢。
耐人寻味的是:金圣叹、瞿秋白这两位近、现代的名人都在他们行将被戮的时候念念不忘豆腐。豆腐,其形方正,其色洁白,其质无杂,其味清甜,诚然可爱,但人世间有那么多比豆腐更可爱更可眷恋的东西,为什么单单提及那么平凡的豆腐呢?我至今还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