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悦读:丁进兴《东坡的小姑娘》
天晴冷晴冷。阳光倒不错,似乎特意关照深山里这户人家--禹州北部山区石牛山下,一户住得最高、最远,又最穷、最孤单的父女俩。
父亲叫冀鹏昌,57岁。女儿叫冀春霞,8岁。在登山的时候,看到半山腰晾晒的衣服,才发现在最偏僻的地方还住
着一户人家。一阵狗叫声后,这家的男主人从围着栅栏的后院里出来。他家的四周稀稀落落地种着几棵槐树、桐树、核桃树,远处一棵高大的杏树挺招眼的,因为是寒冬,所有树木光秃秃的,唯有两片细小的竹林散发着绿意,透出少有的生机,为这个贫困的农家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活气息。这户人家北边靠着一堆土坡,院里一处坐东朝西的三间破瓦房。听冀鹏昌说,这处房子是他二哥给他置换的,他原先光身,住在一处茅草房里,茅草房最值钱的东西是上边两根大檩条,材质是山里边上好的白楸木。二哥跟他换房子的时候是反了
悔的,因看上白楸木的价值,才算勉强认了。二哥跟他换房
子的原因是看他将近50的人了还打光棍。一天村里来了个疯婆娘,经众人撺掇领给了冀鹏昌。这个女人知道自己是山西人,是人贩子贩来的,被倒卖了几家后跑到了山里。这女人40多岁,脸倒清秀。冀鹏昌领回家,女人羊羔疯病犯了,口冒白沫,两腿蹬直,吓得他魂不附体,整整守了一天一夜,相安无事。三年后,村里的婶子大嫂们给这女人送破衣服,看她腰变粗了,裤子穿不上,问是不是怀孕了。冀鹏昌说不耐烦地说:“怀个猴筋,她要会生,人家不会到处赶”!不久,疯婆娘生了个小姑娘,她对新出生的女儿倒挺照顾,冀鹏昌和嫂子轮流连守了三天三夜,怕娃有个闪失。就这样,女儿一天天大了,冀鹏昌给女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冀春霞。这孩子倒懂事,6岁上学,今年上到了二年级。疯婆娘吃床上拉
床上,前年腊月沿着东坡竟然跑了。娃哭着找妈,冀鹏昌说,她疯疯傻傻的往哪找呀,就此作罢。不过,冀鹏昌倒也没有死心,他偷偷沿着东沟跑了十来里路,问遍了能见到的人,他们都说没见人这才死了心。
父女俩相依为命,度过了这些艰难的春秋。
我和刘俊杰无意闯进了这户人家,感觉这种庄户人的生活总隐隐地含着危机。我试图与冀鹏昌沟通,了解点他的相关家庭信息。站在他们家的院子前,冀鹏昌倒快人快语,一边擤着鼻子,一边乐哈哈地说个不停。我问他种庄稼一年
收入多少?他倒干脆,掰住指头算算,几亩玉米卖了两千,刨山药能卖几百元,供养女儿上学加上父女俩生活费每年花销一部分,所存无几,勉强度日。
我问女儿呢?在家吗?
他说,今儿个星期日,女儿在屋写作业呢。
男子勾头朝着院里大喊:“春霞,春霞,出来”。随后,一个穿着红棉袄怯生生的小姑娘出现在栅栏门前。小姑娘似乎没洗脸,脸上还沾着土尘,手里拿着语文课本。小姑娘矮小的个头显得与年龄不相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弱小了一点。我和俊杰递上去新买的蛋糕,我又随手掏了50元钱给她,问她喜欢什么?长大想干什么?小姑娘嗫嚅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 山里孩子封闭,从没与外面人打过交道。”她父亲说,
“过去有陌生人来了,小姑娘就四处躲避,胆小的像小老鼠,
上了学后不怎么怯生了”。
住在这半山腰,光山秃岭的,怎么吃水呢?冀鹏昌手一指,山上那处丛林下边有个岩头,下面的洞窟里有水,很清凉。我们顺着山坡走了大概20分钟,到了一个沟坡处,面
前一个黑洞,汉子指了指,一缩身钻了进去。这个洞刚好容纳一个人,他在里面放了个碗,挑水的时候用于舀水,平时供放羊的山里人饮用。因怕牲畜弄脏了这一水源,洞口一直没扒开,人只有下去才能取到水。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自然的造化总是奥妙无穷。
我对这些贫困山区居民的生存状态感到忧虑,也对他们一直以来在这么恶劣条件下的生存方式产生了好奇。冀鹏昌指着东边的山头说,大公社时候,这山上有很多狼、獾、皮子,还有蟒蛇、座山雕等野兽及动物出没。晚上睡觉,狼还舔过他的脚呢。他嘿嘿笑笑,继续说。魏家门的魏狼娃被生产队分派看庄稼,一群小狼被人逮了,母狼一路寻来,看到魏狼娃,把他的一只耳朵咬掉了。狼咬了魏狼娃,虽然是件惨事,今天听来倒让人好笑。冀鹏昌说,王家门五队的罗哭村有一个叫王建亭的,专爱擒杀蟒蛇,他逮到蛇后,缠在树
枝上烧烤,用手举着,一边炫耀一边吃,吓得村民都不敢靠近。一次,在石牛山看到一条大蟒蛇,身子比碗口还粗,蟒蛇走过后青草划开一道线。王建亭起身去捕,巨蟒尾巴一甩,
王建亭一个趔趄倒地,巨蟒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村民发现
此处有两条巨蟒出没,近年来不见踪迹。
这些山野趣闻让人增添了几分对大山的迷恋,同时也顿生几分敬畏。山中有灵气,山中也有很多故事,我心中默念着,愿这些灵气成为保佑这对父女俩的护身符,让他们在封闭、粗犷、自然的氛围中健康成长。
这是2013年阳历的最后一个星期日。
故事也许到此结束。
2015年12月底的又一个星期六,大雪封山。
这场雪似乎无缘由地大,整个禹州城银装素裹。雪停后的第三天,我、俊杰、伟杰、天惠相约去山中采风。这次开面包车到了无梁镇龙门村,车过缓坡时不断打滑,整个进山的过程让大家产生了很多乐趣。竹林里的雪不停地簌簌飘落,发出声响。千年葛花树犹如白龙腾云,负着厚厚的积雪临空而飞。梯田里的麦子像施了墨的油彩画,横看白云飘飘,
竖看如飞机撒下的尾气,绚烂迤逦。
就要进山了,车子停稳,我们各自带着相机、背包沿着小路走。东转西拐,蹒跚前行,一片竹林又一片竹林,偶尔看到残存的破房屋,露出檩梁和土墙。被老鸹叨得剩下一半的红柿子艰难地在枝头支撑,雪地上一排小兽的足迹隐没在
林子里。突然,一幅人为的图画吸引了我们大家。小路正前
方的一处雪地上,不知谁画了一个女孩的图像,大老远看上去像是西方世界圣诞老人居住的小木屋,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端庄的小女孩。上身穿短袄,下身是棉袍,棉袍上还打了四个纽扣。小姑娘乖巧伶俐,在雪地上的形象聪明可爱。大家产生了浓厚兴趣,第一个感觉是山中有人,而且肯定是个女孩子。我和俊杰突然想起了那个东坡的小姑娘。难道是她吗?在空寂冷漠的大山里,她在用一根飘落的树枝为自己造屋,营造温暖的意象?她在诉说失去母爱的孤单,在大山里一个人冥想?
我们不约而同地沿着山路走,不断地走。很快,就又听到熟悉的狗叫声了。似乎到了一个熟悉的环境里,那个嘻嘻哈哈健谈的乡村老头出现了。他口中冒着热气,穿着高筒的胶靴,一边用筷子扒着碗中的面条,一边大声地斥责他家的黄狗。
山里人已经习惯了不速之客。这几年,城里人越来越显
得无聊和烦闷,总是三五成群到附近的山中寻乐趣。因此,常有人从无名小路穿梭而过,乡村的人不管是贼是客。
几句寒暄,冀鹏昌已经认得了我们。这次,冀春霞早早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出现在木栅栏门里面的院子里,一个不大的小人正吃力地拿着铁掀,在泥淖满地的院落里铲雪。她也穿着个大胶靴,脸冻得红通通的。听到有人提到她,就放下铁掀,怯生生地走了出来。我看得清楚,小春霞略微长高
了一点,那双不敢看人的大眼睛似乎睁得更大。她没有戴手套,上身穿着花襟棉袄,头发依然希望工程里那种自然蓬松凌乱的那种。她的脸胖胖的,红红的,只是皮肤多少有点皲裂。我把话题引向了她,问她今年学习成绩怎么样?在班里有没有人欺负她?冬天盖的棉被冷不冷?
她都没有回答。
他多嘴的父亲似乎满足着这种现状,也似乎是一种习惯性的麻木。他抱怨着村干部的顽固世俗,埋怨着挣钱的艰辛。我给小姑娘递过去100块钱,让她买学习用品,鼓励她用心学习。小姑娘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站在那里,这一次她对来人有了点好感,敢抬起头不断地打量着我们,脚不住地在
泥泞的地面蠕动,似乎代表了隐瞒的心事。当我们说要离开时,她突然对着我问:“那我该叫你啥呀”?
一股暖流在心头涌起。我们毫无缘由的两次见面在她心中形成了触动,她想记住这些人,她想弄明白,在山之外,人世间是不是真的还有关照和挂念她的人。
我对她笑了笑说:“你就叫叔叔吧”!“你看这么多叔叔都惦记着你,我们会经常来看你的”。大家与她找到了沟通的语言渠道。这些不多的言语留存在陌生而熟悉的人世里,不知道小姑娘会不会常常想起这些叫做“叔叔”的人。
很长很长时间,我都把这几句对话珍藏在心里,我想起来时心头有些温暖,有时多少带点凄楚。在这寒冷的冬天里,
这句话是一把火的样子。
她又长大了一岁,她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
作者简介:丁进兴, 笔名云水间,现任河南省禹州市文联党组书记。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理事。曾在中央、省市媒体发表各类文章400余篇,荣获中华大地之光征文一等奖。诗歌作品曾发表在《草堂》《星星》《诗林》《天津诗人》《河南诗人》《奔流》《大河诗歌》《郑州日报》《许昌日报》等。出版诗集《十万芦花》《大禹之春》,散文集《大禹诗韵》。首届河南省《奔流》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