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像是住在山顶上的庙里
梁东方
回到郊外的家,回到这个哪里都空净、比哪里都安静、都不受打扰的地方,还是觉着这里最适合自己,自己在这里待着最舒适,最如鱼得水。
风吹着,吹不动即将被新长起来的绿色玉米苗淹没的黄色麦茬地,却可以吹动地边杨树柳树的树冠,让它们一直扭来扭去,越扭越显得一片空旷,没有人,没有风雨声之外的其他声响。
这才是理想的居所,因为只有在这里才会既心如止水,又兴致勃勃;既超拔于一切之上,又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这里像是山顶上的庙宇,只在山腰上的三楼住了从未相遇过的一个人,然后整座山就都没有人了,只有我住在山顶上,住在始终可以俯瞰下面的田野和不远处的山峦的山顶上。
这里南北窗户都打开的时候经常有地面上体会不到的风,而在楼顶平台上则一直沐浴在遥远的天风吹拂之下,在早晨和傍晚经常可以呼吸到不远的远山上的荆条气息。
在这里总是思绪泉涌,总是有对于源于这个地方本身的不尽感受,总是能从这样的感受生发出去,连带着将其他的感受形成带有内在张力的文字,并让自己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尽管这种仅仅是像住在山顶上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叹:如果是真地生活在一座山的山顶上将会是多么妙不可言;但是,那样“不切实际”的理想毕竟不好实现,现实里这样“像”山顶的地方就已经弥足珍贵,因为它是自己可以抵达的,是自己现在可以实现的。
住在像是山顶上的庙一样的位置上,自然就会有一种近乎宗教式的生活作息:早睡早起,素食布履,一切在外的物质都退到最朴素最实用的层面;人在彻底的清净里反而一心追逐的就只是精神上的线索,就是天地宇宙一粒尘埃、一粒特殊的尘埃的渺小与高远。在现世之中能努力向触及宇宙宏意的方向努力,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对现世人生的拓展,都是对宇宙中人的自我的俯瞰。这是宗教与人的思索的重合处,是人类可以超越庸常生活的近乎唯一方式。
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山,即使下面只有一户人家,也会有时候把电动车堵在楼道门的里面,让人通过不便;可以设想如果整个单元里每一户都住着人的话,这里的乱大致上不亚于城里,平均来说的人性基本是一样的。到那时候,也就绝对不会再有现在这样住在山顶上的好感觉了。
超过人类自己承受力的建筑密度和人口密度,必然是以降低所有人的生活质量为必然代价的。反之亦然,在因为荒凉没有商业配套、没有医院学校、没有公交班车,大家都不看好的地方住下来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生活质量提高的保证。
夜里下着雨,下着多少天都不下一次的雨;哗哗啦啦的声响敲击在房顶上,跌落到窗台上,成为睡眠最好的伴奏;像摇篮曲一样使人在不期而至的抚慰里悠然入梦。
这种在城市里无缘享受的声音福利,是大自然赐予人的独特慰藉,貌似平常寻常,但是在干旱地区,在城市里,却早已经是越来越稀缺的经历。在这如山顶一样的郊外的家里,逢到这样有夜雨绵绵的好时候,就无异于上天赐予的一次狂欢,一次安静地以睡眠的方式展开的幸福狂欢。这样的狂欢里甚至没有梦,只有无边无际的怡然,只有点点滴滴到天明的无尽愉悦。
九点入睡四点醒来,醒来没有了雨声,虽然不无遗憾,却有一片换了新天地一样的昭昭然:树冠中的鸟儿已经在呢喃,麦收之前就已经不再歌唱的布谷鸟好像在雨后的黎明前的黑暗中,又在偷偷地展示自己悠扬辽远的声带;一种轻灵婉转的鸟叫好像是一边抖动浑身上下的雨珠一边啼鸣的,每一声啼鸣里都带着慢镜头中雨水四溅式的惊艳;总是以惊叫方式发声的野鸡照例会突然惊叫一声,让人想象它们在黑暗中的麦茬地里又遇到了什么危险。
麦子已经收获,玉米已经种下,暑热之前的这个雨后清晨,我在如山顶上的郊外的家里,喜悦地沉浸在这样一片各个不同却又紧密地联合起来形成的一种笼统地叫做鸟鸣的乐音之中,光亮逐渐将黑暗驱散,将湿漉漉的大地和空气一样越来越清晰的呈现;呈现在换了新天一样的、生命中这崭新的又一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