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笔记:烟台南站
梁东方
烟台之行,一来一去走的都是烟台南站。
作为高铁站,烟台南站也像别的地方大多数的高铁站一样,离开传统的市区一段距离,在一向被认为是郊外的地方。而烟台的郊外,自然不是海就是山。山地的特点是多起伏,烟台南站就在这样无数个起伏的一个小小的制高点上。
高铁在这些一向被人类的脚步视为畏途的频繁的山峦之上,非常平滑地开进来,在即将到达烟台南站的时候,会穿越一些列的山谷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丘陵坡地。
这些丘陵坡地里分布着一个又一个红色的村庄:背山面南,渐高渐低,红砖红瓦,鳞次栉比。看上去都是宜居之地。这种情况,其实从过了高密不久以后就开始了。
高密是莫言在小说里反复写到的地方,那里和这里一样,红墙红瓦的平房建筑,不是为了美观,只是为了就地取材使用建筑材料,省钱。偶尔有老房,瓦和墙却都是灰黑色的。
接近烟台,接近大海,电子屏上显示的列车外面的温度下降了一度。没有刚刚经过的高密平原上的那种贫乏感,天上有了云,地上有了水的意思。北方环境整体恶化,海边成了人们最后趋之若鹜的地方。这里有水汽,有干旱的内陆已经彻底丧失了的水汽。
大地和缓起伏,如欧洲地形,视野可以望出去很远。与高密的红砖红瓦平房们的命运不一样的是,靠近烟台的这些传统民居都更有可能将面临被拆迁的命运;这是人口聚集,城市发展的必然模式。连同这些老房子一起消失的,将是持续了数百年上千年的古老生活格局和生活样式。
在烟台长大的冰心,对烟台怀有深深的情感。尤其对一个叫做金沟寨的小村子念念不忘,因为她在那里有过属于自己的童年的美好记忆。
如今金沟寨已经被城市淹没,只剩下了一座立交桥和公交站,被反复提起。旧有的一切走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个名字。
当然,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山间,还有金沟寨这样的村庄。这样的村庄里的美虽然远非当年模样,但是在今天这样一个城市化已经无坚不摧的时代里,它们背靠青山面对大海,因为交通不便而被舍弃到了交通干线之外的地理位置,依然使它们成为传统的宜居之所。
坐在高铁上,望着这些红墙红瓦整齐地排列在青山山麓上的村庄,一下就激起了自己的定居于此的冲动。这就是一直在脑子里存在着,却一直也找不到的理想的家园吧。
这是抵达烟台南站的时候一闪而过的念头,即将离开烟台的时候,这些念头重新被想起来,是在市区里一个热闹繁华的地段的一家海阳摔面馆儿里吃饭的时候。
吃饭的过程中,始终能听到啪啪的摔面声,隔着玻璃可以到里面的师傅在摔面,这是这种面唯一的特色。除此之外,真正吃起来,是什么味道都没有的一碗素面而已。面条很整齐,整齐得像是机器做出来的挂面。收银的掌柜女人面无表情,面对顾客像是面对不相干的人;这在通常都很热情和敬业的烟台,很容易被人记住。另外一个可以记住的景象是:坐在门口的位置,可以看见一家著名的商业综合体大楼前的繁华。
在这样的冷漠和繁华之间,当初在接近烟台南站的时候曾经见过的那些红砖红瓦的传统山村再次浮现出来;而时间是比较充分的,于是决定骑车去南站,争取骑车进入到这样一个村庄里看一看。
于是,快到南站的时候的一个村庄就成了烟台之行的最后一个风景点。没有想到的是,这已经是一个正在被拆除的村庄;将千百年来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一次性地夷为平地,是我们的大地上经常发生的事情。加速城市化的进程,就是大拆大建的进程。
那些被拆成了残垣断壁的房子,露出峥嵘的残破之相;外墙倒塌以后,像是舞台一样将内室的一切都裸露了出来。一瞥的视野之下,呈现在眼前的,有墙上的挂画或者镜框的痕迹,地面上的电线和钢筋,还有一只单独的鞋。
以前安静的有树的街道和街道拐角处的阴凉里,也都再没有一个人。曾经站在这些位置上的那些老人孩子,那些嘻嘻笑谈或者皱着眉头走过去的大妈,都已经成为永远的过去。很快就连这个街角也将不复存在。这里已经无法找到既往生活的气氛与格局,无法窥见传统的红砖红瓦平房的山麓村庄的生息。
高铁线路在村庄的南边低处经过,因为接近车站或者刚刚离开车站而运行舒缓,形成一种怪异的白色高速列车迂缓慢行的情状。车站的设立和运行,给周围的道路和环境形成的影响,就是所谓化腐朽为神奇式的全面拆迁和建筑。
而这拆迁的村庄之上的高铁车站,确实从软件硬件两方面都一步将人带入了新时代。让没有什么过去的火车站记忆的年轻人,从一开始就以为本应如此。从一开始就屏蔽了以上几代人乘坐火车的焦灼记忆。
烟台南站除了属于自己个性化的特征,比如公交观光一号线恰恰是车次最少车型最小的车之外,具有大多数高铁站的一些共同性:这里地板光滑,很适合风行的拉杆箱,推起来行云流水,不推的时候还可以立刻坐在上面看手机;这里安检文明,没有推搡与呵斥;这里卫生状况良好,保洁员时时刻刻盯着地面,一旦有一点塑料袋纸屑或者刚刚摔破的玻璃杯,就会立刻收走,还没有任何抱怨的表情;这里票价动辄以百计,却人人安之若素……这一切在这一代习惯于在南站乘车的人眼里,都很正常。因为他们没有对比,没有过去的记忆。
列车没有喧哗便已开动,开动之后迅速掠过了我所见过的那些背靠山麓面向南方的红砖红瓦的村舍,要想实现自己深入其间去体会体会的想法,只能是下次了。现在想在车上一直盯着看也已经不大方便,因为靠窗坐着的一个女性旅客一直在高声大嗓地说着车轱辘话,严重影响了我需要越过她才能望见外面的风景的视野。
显然,这位临窗者是完全没有我这样的心思与地理渴望的。她一眼也不看窗外,没有时空观,走到哪儿经过哪儿都是一片糊涂。到了哪里,一天天都在旅馆的房间里。即便出去,也是到所谓景点,完全不及其余。在火车上则一直在用手机和人聊天,根本不看窗外。这是很多人,所谓到外地去了的常态。
车走车停,每次停车女列车员都要从车厢的后门走到前门,她不仅要在顾客之前下车,而且还必须快走,因为只停两分钟。几次停车之后,列车已经回到了内陆:
在高铁上,在黄昏里
我贴着地面飞翔
飞过大地上整齐的田字格,和
夕阳染上金边的绿
我像快进一样望见了人们在大地上栖息的细节
每个细节都是一个画面
可以向前
也可以向后
所有这些散碎的印象
都已经是我生命中的印迹
是自己所以成为自己的
不变元素
时间赋予地域与季节的
机会和命运也都曾赋予人生
烟台南站的来去
平常,却
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