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路上的花(再续)
梁东方
牡丹和牡丹亭
春事在河边一直延续着,走着走着就看见了满坡上开的牡丹。牡丹一丛一丛的大叶花丛之间,能看见不是很丰腴甚至可以说是半干涸状态的黄土地;但是大家看不见这样的瑕疵,大家都被牡丹花开了的兴奋鼓舞着,只看见一朵朵盛开的花;花蕊繁复而精密,度过了含苞的羞涩期之后,大多都已是敞开着示人的最珍贵的盛发状态了:红花,粉花,紫红花,白花……
每一种花都要照一张留着发朋友圈,这是大多数人在花田之中正在做的。
我坐在牡丹花田边的亭子里,迎着风,把口罩拉下来一些,让鼻子可以更顺畅地呼吸,呼吸类似玫瑰的花朵特有的那种芳香油的馥郁的味道。看着眼前的牡丹花田和花间站着、蹲着、跑着、拿姿做态互相照着相的人们,突然意识到,我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不折不扣的牡丹亭。
古人没有照相机手机,欣赏牡丹花,大致上在本能地趋近以后就只能是守在牡丹花畔了。而这种守的最佳位置当然是牡丹亭,就是牡丹花边上的亭子。古人和花相守便是赏花的最高境界了,今天似乎已经是将花拍到朋友圈里,不管是什么花,都用这一种方式来欣赏。
古人那种坐在亭子里吟诗作赋的雅兴固然需要文化准备,但是即便是没有那样的准备也还是可以与花同在的默然半日,留下深刻的印象和久而不忘的感受。
当然,古人那样做的副作用也不是没有,比如对于一种花一种花事的情绪情感总愿意附会上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好像没有这样人与人的情感的楔入,物便始终都是物,尤其是那物是花期短暂的牡丹花,更断难留住。
以人类这样的惯性思维,对于美好的花事做赋予人性象征的不懈努力几乎是漫长历史中一直长盛不衰源远流长的;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到有逾越之惑的杜丽娘梦合,牡丹被赋予的意象是与美人以及和美人有关的予男性的接纳密切相关。至于花本身的色香味的描绘和感受,除了一些比喻句法的拟人之赞外,倒反而不是很发达。从实用的角度画到中国画的宣纸上的牡丹和做到被面上的牡丹一样都已经是凝固了的、有自己的程式的一成不变的赞美路数,已经难以融进去当下的人生感受,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个体性、个人性,而只有前人凝固了的唱段和唱腔、色彩和结构。
人们在大多数花朵的欣赏与表达之中,都只能用这样固有的模式。只用自己的相机拍照发朋友圈,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因为自己不掌握那样的古老的一脉相承的技艺,但是另一方面也倒反而因为有自己时间地点和角度,而具备了相当的个人性,尽管很难说这样的表达是可以放之四海的艺术。
而我在这个春末的下午坐在牡丹花田里,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厕身牡丹亭的意象之中,从而从现实角度,从个人人生感受角度直观地看到、印证了牡丹与牡丹亭的现场物理关系,便已足堪记忆了。
感受是第一位的,至于表达,则是精益求精意义上的锦上添花之举了。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黄刺玫和蔷薇
黄刺玫开了。
风驰电掣地骑着电动车的人、驱车而至专门到河边来走在路的人,都会来个急刹车或者暂停有节奏的徒步,停下来凑过去拍照,给花拍照还让同伴给自己和花拍合影。
玫瑰属的芳香油的味道是一样的,但是黄刺玫的枝条要舒展很多,不像蔷薇那么紧密;黄刺玫和蔷薇的花比起来不是复瓣儿,显得单薄一些,开得也早一些,枝条过分舒展不大像玫瑰那样收敛紧凑,关键还是花期要靠前一些。黄刺玫的单瓣儿花的缺陷是可以有它的花的密集来弥补的,一枝枝一串串,黄色的花朵可以将整个灌木丛全部覆盖;其盛大隆重,无声之中似乎有声,就差跳起来迎接专门停下来观赏它们的人了。
黄刺玫没有蔷薇那么富贵,但是因为开得早,也能招蜂引蝶,给初次见到它芳香而匝地的惊艳样貌的人以强烈的震撼。那是一种类似于光艳得让人不好意思直视的明媚。
小时候跳墙到隔壁的医院大院,墙下面的草地上就有几丛硕大的黄刺玫。我一个人守在花边,久久不肯离去,重新爬上墙头了,临下到这边之前还会再用力把脑袋伸过去,再看一次那满丛的黄花。它在我的生活里,无论姿态和味道都是绝无仅有的异数。它使我知道了大自然还可以这么美,脱离开人间恶劣的争斗与斗争之后,还可以有与花在一起的这般宁静与美妙。
柳絮和蛙鸣
柳絮是柳树的花。很多人讨厌它,但是它也还是花,是随风而去、最不起眼最没有色彩、最没有形状的花。在树上的时候像是落了雪,像是食物发了毛儿;在空中像是雪花,失重的雪花;落到地上则是弹棉花的工位之下那些飘走的棉絮,是被风驱赶到了角落里的没有重量的积雪。
大柳树下的水边有了蛙鸣。人一靠近蛙鸣立刻就停止了。你看不见它,它其实也看不见你,但是它能循着地面的震动听到你靠得太近了,以这样近的距离它如果再叫的话,就有了生命危险了。于是它停下来,不叫了。它不叫了,你也不动了,静静地站着,看着被那些白色的柳絮几乎封住了的水面,看着伸入了水中的柳枝,等着它再叫起来。
可是你不动它居然也还是知道你没有走,它的危险依旧没有解除,所以它还是不叫。
你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刚刚走出去几步,它们就又在河边欢快地叫了起来。
在有柳絮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蛙鸣。在春天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夏天就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