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笔记:故乡意味着什么
梁东方
如果你不回到故乡,那故乡充其量只是个偶尔才会想起来的概念,甚至是一个不到过年的时候就很难再次浮现在脑海里的遥远而模糊了的籍贯名称。充其量还有童年可以数得过来的几次回老家的稀疏记忆,不会有所从中来的根脉感觉;但是陪着父亲回老家、回故乡并且住下来,和亲人们的相处,和大地物象的相逢,却让人逐渐有了一种神圣而幸福的归属感:祖先不单单是坟地里永恒的静默,还有无声的传递,用老房子老街道老地理风貌的蛛丝马迹,用亲人们无间的话语,用遗存的大地物候的种种恒在的细密,慢慢地就可以重新网住有些断线了的游子的心。
故乡意味着,这里就是自己的祖先世世代代生活与安息的地方。自己的根脉所系,源自此处。这里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最终的家园,你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不会后的如此众多的期待和想念,都不会有对你如此密集的提及和念叨;无数先人长眠在这片土地上,无声地凝视着你,既期待着你的归来,又鼓励着你走得更远。
田家坊、大渔庄、盘古庄、柳店、柳林、大曲堤、郭楼、南曹庄,这一系列村庄组成的平原上的人口聚集之地,原来的大洼地、大堤等等物象和地域,都只在名字上存在了。在这一向多水的低洼地带,水的痕迹也不是完全没有,个别土坎儿上依然有芦苇,在去年的干苇丛中长出了新苇。快五月了,这些新苇将又可以带着新鲜的汁液擗下来去包香气四溢的粽子了。顽强的苇子,是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不竭活力的一点点近于终极的野性痕迹。
虽然不是清明节,但是这一次回故乡,依旧先后拜祭了几座坟。这既是因为故乡就是亲人长眠的地方,也更是因为这样面对亲人的祭奠,使人慎终追远,重新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从来处。具有很强烈的哲学与历史意味,是人之为人的精神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先去了春节的时候刚刚去世的大姑父的坟,他在左家的二爷坟上。
左家祖先兄弟三人组成的“三爷坟”,过去面积很大,各有一百亩,现在普遍都大大缩小了面积。大爷坟在“第一口油井”的位置上,坟地的面积已经很小。二爷坟边现在有大垃圾坑,原来的大杨树都已经被砍了。三爷因为在古代做过监察御史,坟上有石人石马石象生,是受保护的文物,所以现在面积最大,还有七十亩。
奶奶是左家三爷坟上的根脉,大姑父则属于二爷坟。大姑没有来,她年岁大了,禁不起这样面对故人的场景。最近拾掇粮食的时候看见去年秋天大姑父整理好的十斤一袋的玉米面,她就又禁不住垂泪。大姑父终生劳作,是精细的庄稼把式。他沉默着微微笑着的样子,依旧能在坟前清晰地浮现。
南曹庄村东的梁家坟,是过去村南那一大片有古老的大柏树的祖坟里迁过来的。那片坟地因为有令人恐怖的大柏树林,所以我还是很有印象的。
奶奶去世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埋在那里了,奶奶的棺木落入冰冷的墓坑的时候向里面撒下去的一些一分两分的硬币,还有姑姑们的哭声,都还记忆犹新。她不到六十年的人生中所经历的苦难实在太多,年轻的时候丧夫,壮年的时候半身不遂,瘫痪着在炕上坚持了八年以后,在那个冬天最寒冷的时刻撒手人寰……
我对她的印象是她听说我们来了以后坐在坑上涕泪横流的样子,啊啊地激动着却说不成话的喜悦与焦急;那样的喜悦和焦急在一个几岁的孩子看来就只是恐怖。直到自己也年长以后也终于明白奶奶当年的心情,她既深情又无能为力的焦虑和无奈之中,是对后代的希冀,是涂抹掉自己这一代人的不堪,重新开启新的生命的不尽想象。
它的坟和爷爷的坟并置在一个坟丘之下,并排的是爷爷的两个兄弟夫妻合葬墓。爷爷在28岁就已经逝去的骸骨已经在地下躺了太久太久,不过就像坟上粗壮的柏树被砍去以后现在又新种了拇指粗细的小柏树一样,所有的逝者面对时间这样的因素都并不着急,他们有的是时间:一年和十年和百年,对于逝者来说并无不同。所不同的,大约也就仅仅是这样有后人来看望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