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一起去看飞机
梁东方
人年纪大了以后,和小的时候的很多兴趣又重新一致起来:对生活中的细节,对生命中的细节,对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有一份朴素而天然的钻研之态,都有一份满是敬畏的兴致。
我开车带着父亲在春末夏初的大地上去玩,很多场景,都不由自主地让我想起多年前带着儿子去玩的情形。一样都是兴致勃勃,都充满了共同面对世界、评价世界的悠然情志。亲人之间这种一起徜徉在自然之中的人生格局,一起在天风下遥远的地平线景观里行走坐卧的经历,都是我们人生道路上与亲人在一起的至为珍贵的记忆。
这一次,在麦子抽穗时节,我们一起在广袤的麦田,在落了杨花的黑森林式的杨树林荫道上走过,在大槐树下野餐以后,游兴依然不减,于是决定去看飞机。因为在刚才,看麦子的过程中,一直有飞机在不远的天空上舒缓地驶过,一再引起我们抬头端详。
去飞机场看飞机,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飞机场容许你看到的,都只是候机楼和候机楼旁边鳞次栉比的各种桥梁道路建筑,任何角度的视线基本上都被遮挡了,而且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停留的位置。
于是先开车在迷宫一样的各个航站楼之间的道路上都走了一遍,认知了一下怎么出发怎么到达。然后就绕开机场正面,寻着小路绕到机场后面去了。在机场宽大的西北东南方向的跑道之外,正好有一条乡间小路。小路上空就是飞机起降的必经之路,我们坐定了,在这里仰着头看飞机。
飞机一架一架地起飞,从远远的一个耀眼的灯光逐渐变大,变成由两个长长的翅膀组成的一横,一横的肚子下面还左右各有一个点——那是轮胎;然后,然后飞机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巨大的铁鸟一瞬间就将整个肚皮全部展现在了我们仰望的视野里,那由一块块金属板连缀成的肚皮里正发出巨大的轰鸣;在想仔细看而一定是什么也还没有看清楚的同时,就已经一掠而过。
正是因为每次在这个掠过头顶的关节点上都意犹未尽,都有想看清而终于没有看清的细节,所以我们坐在路边的仰望就一直持续着。父亲津津有味地数着,一架、两架、三架、四架……十架!数着数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父亲至今没有坐过飞机。他有飞行恐惧症,看看可以,但是不能真去坐飞机。我完全继承了这一点,但是我是坐过几次的,而且都是飞行十个小时以上的长途。我们一致认为,飞机看看就好,实在是不愿意真去坐。能不坐飞机的日子,就是好日子。不坐飞机而能这样看看飞机,就更好了。
飞机以这样的情状展示在眼前的时候,就是既和自己无关,但是又十分真切的可感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们可以没有危险地感叹人类的伟力,居然可以制造出如此不可思议的铁鸟!目测就可以知道的庞然之重,居然就能这样直冲天空,一飞而去。尽管也知道必然有各种可以解释的科学道理在其中,它才能如此屡试不爽地飞翔,但是在现场如此直观地看着的时候,你就很容易相信这样的制作和这样的飞行之上一定还有神助之力。加上它自飞向高远的天空,又自从高远的天空来,相伴相随的是天空上的云彩,所以这个“神助”的感觉就更其强烈。
父亲坐在椅子里,一边看一边这样感叹。我离开几步,拍下了这个场景,这个突然让我意识到非常珍贵的场景。坐在椅子里,专心致志地看着头顶上的飞机的父亲,稀疏的白发在微微的风里被掀起了一点点,他会习惯性地用手去抚平;又被掀起,又去抚平。这些动作都是下意识的,现在,他全神贯注的事情,就只是那一架一架的飞机。
这个场景里依稀有当年我骑车带着刚刚会走路的儿子去铁路边去看火车的味道:庞然大物的火车轰鸣着驶来的时候,儿子在车前的小椅子里,两眼放光,手舞足蹈的兴奋和高喊,不停地挥手,然后久久地凝视着跑向地平线深处的火车的样子,还都在眼前。
历历在目之间,人生已然又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在这样的很多很多年里,有过各种各样的悲欢,有过各种各样的起伏,外在的社会性的存在与亲情的内在的生命本质的存在之间,孰重孰轻,早已分明。向外的价值追寻、向内的价值追寻之间的平衡,由看火车到看飞机这两个场景连缀着,已然尘埃落定。
在看过了飞机,在重新在初夏时节丰厚的绿色大地上驱车而行的时候,坐在后座上的父亲,愉快地睡着了;一如当年儿子在车梁上的小座儿里的,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