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Z196的下铺
梁东方
Z196的票是很难买的,大都是在网络提前一个月的预售窗口一打开的第一时间里秒光。因为这趟Z字头的直达车,中间停靠很少,所以能在11个小时中跑1100公里。这在普通火车线上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名义上是160公里每小时,但是加上停靠站和缓行路段,这已经可以说是时间最短了。
在非客运专线的列车上,这样票价便宜而且还最快,可以说每一个能登上这趟车的乘客,都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幸运儿。然而这样的幸运总是会被一些已经幸运了的人逐渐漠视,甚至从一上车就已经置诸脑后,觉着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上车以后,这夫妻(至少像是夫妻)俩便开始在安静的卧铺车厢里飚京腔——在南方的环境里,普通话往往就会被认定为京腔;他们自己,尤其那个男人似乎是很明白这一点的——他们说的都是高考题。他们应该是老师,中学老师。尤其那个男的,在这个车厢都没人说话的情况下,他的声音非常刺耳,自己还十分陶然,反复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用无意义的话来占领刚上卧铺车的的陌生带来的尴尬,或叫不适,这不仅是某些大妈们的自然选择,也是这样有文化的但是不以公共场合为意的人的刻意之事。他们都是只顾自己发泄,不顾他人,不顾环境,不明白这个环境是所有人的环境,不只是属于他自己。如果每个人都像他那样说话的话,估计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了。
当然,不怎么出声也未必就都是很文明。比如这位油腻中老年,自己本是上铺,看见下铺没有人,便赫然躺到了下铺上,并且开始啪啪地嗑瓜子。百无聊赖,能占便宜便占,像一滩泥。吃了满满一托盘瓜子皮,也不去倒,就那么放在小桌上。
吃完瓜子,他开始聊微信;不过可能是被动的,是他老婆打来的,他很不耐烦地说车上信号不好。高声地聊了几句,便结束了。
在卧铺车厢,人们都愿意有下铺。
下铺的面积和中铺上铺是一样的,但是因为占有铺位边的一片地板,所以就形成了独一无二的要坐可坐、要躺可躺,在坐与躺之间随时变换如在自己家中床边的方便与舒适。
下铺的乘客可以倚靠着,可以坐着,可以躺着,可以用这些互相切换的自如的姿势,不知不觉地度过火车上的时间,好像就在自己的床铺之前一样。
尤其是那些看着手机、听着音乐、写着笔记、看着书的旅客,在这几种消遣的伴随下,即使说不上相当私密,也基本上可以不怎么受打扰地度过车上的时间。当然前提是没有遇到那种高声者,那种不仅高声还滔滔不绝的人。至于遇到不遇到,则完全靠运气。
好在现在的乘客,尤其是年轻乘客,总的来说是在逐渐向国际上的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通常文明状态靠拢、看齐:安静,不互相说废话。
在不吵嚷不互相干扰的有秩序的安静环境中坐火车,这在国际上已经是近于惯例的日常乘车状态,在我们从硬件到软件都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过程,虽然说至今也还没有完全实现,但是从软硬件两方面的确也都在进步之中。
这种新式的卧铺硬卧的半封闭格局,极大地增加了列车的安静品质。走廊和铺位上的人们因为互相看不大见而少了很多说话的机会,即使还有人说,也多了一层阻隔,使声音传之不远。而且这个隔挡还明确了下铺的人的铺位疆界,别人不好进入隔挡来坐下铺了。
晚上九点,火车抵达灯光明亮的南京站。窗帘已经拉上,车厢里没人说话。听着音乐,在阅读灯的照耀下,用一个耳朵听耳机,同时写着笔记。这种新式车厢的卧铺,床头上有属于每个铺位的阅读灯,独立的,只属于本铺位: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即便是车厢光灯以后,似乎也可以继续用灯,只要铺位上的主人有这个意愿。
用一个耳机听着音乐,使音乐不成为因为专注地聆听而形成的打扰,而变成一种背景音,变成一种不知不觉的伴随,一种使思绪飞翔起来的助力。而书写和阅读一样,和画速写一样,是一种既身在现场又魂在天外的状态。是双重生活多层次生活,是几重人生的一种介入方式。
这样的书写,让漫长而枯燥的旅程变得有了意思,变得丰富,变得魂在天外;甚至会很有成就感,下车的时候望着厚厚的一摞纸已经写满,就很有些这个车没有白坐的好感觉。
这样,在火车上时间便过得很平滑,这大约是乘火车最适合自己、自己也最惬意的姿势了。
对面的下铺终于迎来了自己真正的持票乘客,那个油腻中老年很不以为然,缓慢地收拾着自己的包,让人家站在边上等着。他对自己的失礼,一点自觉都没有,甚至没有自我意识。
经过一番上下,停得比一般的车站稍长一点以后,列车几乎是无声地开动了。此后,它将一站抵达石家庄北站。从今晚九点到明晨六点,它离开车站的灯火,驶入夜的黑暗之中,驶入夜的大地,驶入广袤的看不见的夜的深渊。每一个被它携带着的旅客,都是自愿的,不仅自愿,为了表达自愿还都花了钱;不仅花了钱,还都是在第一时间就花钱抢到了其综合效益最高的乘坐权的。
车轮的节奏将均匀地响上九个小时,还将不停地摇摆九个小时。这以后九个小时里既咣当又摇晃的感觉,便是坐火车的独一无二的感觉,别的任何场合和环境都不具有这样的独特节奏和气氛。
一向以来,人们不得不在火车上度过的夜晚,总是既让人诅咒,又让人记忆深刻。但是如果你有卧铺,这种诅咒的程度和几率都会大大减弱;而如果你有下铺,就接近于没有诅咒而只是在享受的乘坐火车的极致状态了。
睡醒以后,黎明已至。会有一种没有来由的兴奋乃至成就感,在自己不知不觉,没有怎么琢磨,没有怎么努力,没有怎么费劲的情况下,列车就又已经奔驰了一夜,跑出来将近一千公里!这一夜的成就还小吗!
其实这种成就感更主要的还是基于我们确认了这个一千公里以后,就距离我们下车的时候已经不远了,要下车要离开这拥挤的列车才是我们成就感的最重要的来源。
从有空调的车厢里望出去,端午以后的北方大地也还是适宜的;干旱和燥热反复袭击之下,麦收已经基本结束,几次超过吐鲁番达到全国最高温的情况也因为中间的一两场雨而有所缓解。
从空调车厢里望出去,在早晨的大地上,在早晨东边的天空刚刚曦明的笼罩下,一切还都有一份几乎是诗意的舒缓与不焦灼、不炙烤。
一切,都比预想得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