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翟家佐的抗日纪念碑及其所在的山野
梁东方
翟家佐在深山区刚刚开始的山口位置，两侧的山峰一改一路走来的丘陵缓坡状态，开始了耸立的高山姿态；尤其是北山，非常高，高高地俯瞰着山脚下的沟谷，沟谷里房屋几乎已经占满了全部空间的村庄。
小公路在开始变得十分宝贵的平地上的民居之间穿行，穿过整个山谷进入更深的山中去了。因为赶上了集市，道路阻塞，干脆就停车在这里走一走。
这个季节，山里到处都有黄色的柿子挂满枝头，柿子掉在地上，掉在路上也都没有人拾。这是水果生产区的一种惯常景象，是人们熟视无睹，也是物产丰饶的一种表征。但是遇到的人说起今年的柿子来却是一种很无奈的口气：都到霜降了，还没有人来收柿子呢！再冷点吧，快来了……
现在的翟家佐山村里，既有推着传统的木质独轮车踽踽独行的汉子、用荆条筐背着白菜从村子里走上山坡家里来的老人，也有汽车入户的现代生活；有的人家还是传统的石片瓦房，有的则已经完全是楼上楼下的粉色别墅。
那背着筐的老人走到坡顶上的时候，在树下遇到了在自己家门口坐着的老妇人，于是坐下歇一会儿，说说话。老妇人家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垫着一些垫子，这个上坡基本到顶的位置，这个可以俯瞰村庄的位置，显然已经是人们习惯性地坐下唠嗑的地方。他们目光渺远地遥望着村庄，说的却都是眼前最直接的事情。即使海阔天空起来，也都以本村为出发点，或者爽朗直接，或者在饶有兴致之间经常还掺杂着某种悠远。
老妇人问白菜多少钱，背筐的老人回答，五块钱，三棵大白菜五块钱。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端详着那几棵叶子上有些黑点的白菜。他们说的是山里那种对我来说熟悉而亲切的方言，虽然这里行政上还是满城，却已经是山中的易县口音了。
人的状态和空气质量一样，各个地方的区别还是很大的；那些纯净而无污染的人情人性，像好空气一样让人舒服，而被过度的城市化和过大的压力扭曲之后，面相和态度则会普遍陷于戾气之中。
山村里的人，大多都是前者的状态。不管是挑着口袋的老人，还是㧟着篮子妇女，言谈笑语之间都让你觉到人之为人的美好。他们态度安详平和，对人对事的反应正常而健康；他们走在路上，坐在石头上的样貌都让人不由感叹：一些地方距离这样的普遍精神健康的情致，已经越来越远。这样的人情人性自然质朴的元素，已经成为偏远山区众多美景的核心支撑。
在村庄民居之上的南山坡上，背西朝东，有一长溜拾级而上的台阶。台阶顶端是巍峨的大树下的庙宇。实际上，这座庙宇和庙宇前的大树在山下远远的路上就已经能看到。我们在村子里大致的行走方向，就是冲着这里的。
顺着一丛从斑斓的秋草掩映着的石头阶梯走上来，院子里赫然立着一座白色石质的抗日英雄纪念碑。纪念碑冲着山下阶梯的底座上，写的是抗日胜利以后四年立碑。但是底座上四面都有碑文，似乎是不同历史时期所刻。最早的是民国二十年，从漫漶不清的字迹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三十五岁、三十岁、二十岁、十九岁……这些当年本乡本土的年轻人，有的是八路军战士，有的是抗先队员；有的牺牲在百团大战那样战斗的战场上，有的则是被出卖以后为特务抓捕，被集体屠杀于这一带的山间。数来，他们已经在此长眠近八十年！
他们生前以那样惨烈的方式为了国家民族而早早死去，又以这样静默的方式俯瞰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乡亲、自己的国家民族一路不无坎坷地发展至于今。在这样一个秋天的绚烂被朦胧的雾气遮掩的日子里，让人在唏嘘感慨之余，不禁深深地致以伏惟尚飨的怀念……他们没有照片，石碑上的名字也已经漫漶，他们在一代代绵延不已的本乡本土的山地上短暂的生命，只有一瞬，却是永恒。
在我们的大地上，到处都有这样其实去之不远的惨烈壮烈的历史痕迹。这些曾经将一腔热血抛洒的先辈，是全部后世平淡生活的护佑。
抗日纪念碑身后是一座雷神庙，雷神庙所在的院子里有两棵古槐，其中一棵已经枯死，另一棵上钉着铭牌，写着重点保护古树的字样，树龄800年。八百年的树和八十年的英烈，还有八千万年、八十亿年的山体，就是包括翟家佐在内的整个大地上的这个民族生息不已的家园一隅。
雷神庙上面的山坡上，还有一排庙宇，名曰：全佛全神庙。其意思从名字可以猜测，就是所有宗教、所有人间需要的神的主宰与依靠，都可以到这个庙里来许愿祈愿。主庙旁边还有些小龛式的副庙，供奉着包括车神在内的各路神仙。
顺着庙宇旁的小路慢慢走到山顶上。
只要还没有开山取矿，山就还有亿万斯年的原始之状，是最古远的地球遗迹。它们曾经目睹了人类的诞生和发展，重回它们的怀抱即如回到母亲身边，一年四季都有享用不尽的温馨与颐和：这个季节，蓝色的野菊花，黄色的野菊花已经开遍山径。蓝色是散瓣儿，黄色是团簇状的。野菊花，是秋天山区景象的标配；看见了它们从石头缝隙里盛开的颜色，闻到了它们弥漫的花香，就点燃了人纵情山野的兴奋与兴致。
山上的茅草，在秋日的雾霾里萋萋而立，带着本物种在很多地方都即将消失的古意。只有到了它们从我们曾经熟悉的场景里要永远退场的时候，我们才能意识到它们的美。这种长穗山草有红有白，白是干白，显得那么干爽洁净；红是暗红，但是连成一片的时候就红得浓重了很多。它们的挺立性非常好，根根独立，即使有山风吹来也仅仅是随风摇摆，很难被折断。以前山里的农家，最喜欢上山打这种山草，回去垛在草棚里，既是牲口越冬的草料，也是烧火做饭的上等燃料。那时候的山民的院落里，充斥着这样的山草的干爽馨香的味道。
而白色的山石隐没在红色的山草中的景象，即便从纯粹美学的角度看，也充满了画面感。草与石头之间的互相镶嵌的关系处理得天衣无缝，再没有比这种比例和这种格局更好的存在。在这样的山石草木之间漫步，心旷神怡的悠远和自由自在的容纳之感都油然而生，一发不可收。山顶上的荒凉，山顶上未受打扰的自然，是现代人所难有的无人打扰的世界。在这样的地方，可以放开歌喉，可以敞开心扉，可以纵情于自己的身心。
这样到大自然中走一走，随机的，非景点的漫步所收获的愉快总是让人欲罢不能。要想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可以让人有自由自在的好感觉的地方的话，一般来说不会是在景点里。失去了自然而然以后，风景再好也不再是容你一人的独享，只有大自然的山野才是。它可能有缺陷，甚至完全没有什么标准的风景可言，但是对你来说拥有无拘无束的自由自在，便已是最大的风景。
在由无数牺牲者拱卫的土地上，在由世世代代的栖居者共同维护的山野中，翟家佐和神星、满城和保定、河北和中国、中国和世界，在独得天赋的这个星球上的人类的家园之中，但愿每个人都还能有这样漫行山野的享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