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寨山露宿笔记之六:山顶老人(下)
磨寨山顶上现在一共还有两户人家三口人,他们就是我们两天露宿的全部邻居。大家并不在同一个高度上,而是顺着山谷中的小路逶迤向上,最低处和最高处海拔相差要在百米以上。当初这样建房大约是为了各自下地干活的方便,山顶上山场广大,而土地贫瘠,是一种广种薄收的模式,所以每家每户都尽量靠近自己的土地近一些。
其中靠下一点的是一个老婆婆,大致上是听力上有了问题,总是一个人默默的。整天整天不发出一点声音,既不叫鸡,也不喊鸭。汽车从身边经过也依旧蹲在地里干活,对什么都置若罔闻。靠上面的一家,就是帮助我把车从坑里救出来的那位身材挺拔如中学生的老人夫妇。
他们都是山顶居民中的最后一代了,这一代人之后,山顶上的人居痕迹将会只剩下几处石头房子;再无这些与大自然最充分地贴近着、终生都与大自然为伍的人。
他们终身都没有钱,但是终身都有这么广阔的山场,有纯净的环境;幸与不幸只是外人的判断,一直不肯下山离开这样的环境,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是上天的子民,既贫寒孤独也得天独厚,拥有与凡间不一样的最直观的自给自足的人生。
救出陷到沟里的汽车来以后,因为老人执意不肯收钱,我们就在下午的时候顺着山谷里的小路上去,到老人家里去了一趟。
离开“家”的时候,一切东西都直接那么放着,帐篷不可能收起来,桌椅也一样,桌椅上的被褥衣服书本食物连所有的视听设备都尽管那么放着好了,整个天地都是自己的家,也就有着家里才有的安全与放心。
顺着山坡上的小径曲折地攀登着,走走停停了好一会儿才爬到,果然只有老婆婆在家。她絮絮叨叨的,似乎神智不大清楚。不过说了一会儿话,笑意逐渐就盈满了她的面庞。她告诉我们,她今年八十岁了,三十三岁结婚嫁到山上来,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在这里长大的。都是九岁上学,每天早晨带着一个饼子下山去上学,有时候也能带上个馒头,晚上再回来。下去到南芦庄上学。下去一个小时,回来两个小时。每天每天,除了礼拜天。老大姑娘还上了大学。在邢台学的建筑,现在在石家庄买了楼,五楼住着呢。
她笑眯眯地把一个手的全部手指都张开,比在空中。然后才接着说,接我去过,我去过石家庄。说着她向下指了指东南方向,说石家庄在那边呢!就是老二姑娘啊,没有上大学,她要能上我也供!
她这番很是豪迈的话让我想起来,老汉也跟我很是自豪地说过,他们的儿子现在在内蒙工作呢。
真是难以想象,当年三个孩子每天都要从山顶到山下,再从山下到山顶,沿着羊肠小道,穿过深沟大谷,经过无数茂密的植被,与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碰面。不论雨雪阴晴,不论春夏秋冬。而更难以让人想象的是,这对夫妇是凭着怎样的努力才能挣来让孩子上学的钱的!以他们在山顶上艰辛的劳动和微薄的收入来抵御中国教育的唯利是图的压迫,何其残酷!
老婆婆依在门框上,头上戴着一个很时髦也很破旧了的贝雷帽,上衣是那种胸前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的紫色纱衣,显然都是女儿们的旧衣物。没有牙了的嘴巴,向里窝窝着,显得比老头年长很多似的。
她开始对我们想要水的请求是拒绝的,说是以前有游客来了,要了水,结果就是洗手。喝可以,洗手可是不行。我们这是旱庄儿,水珍贵!旱井把雨水收起来,要吃一年。解释开了以后她才从水缸里用舀子把水灌到了水壶里,再从水壶里灌到我们的暖壶里。每一次灌水的时候她都会用一个有点脏了的泥盆在下面接着,以接住任何一滴可能遗撒出去的水。
屋子里很昏暗,满地都摆列的是各种各样的东西。有院子里那唯一一只老母鸡下的蛋,有已经发了毛的几个机制馒头——那一定是谁从山下带上来的,因为省着吃所以都长了毛儿。
她看见人来人走都非常自然,回到了小孩子那种对周围的一切都自然而然不问来由的状态。世界上的一切都天经地义,谁来谁去都没有什么,没有为什么,只要出现就是合理的。这是一种纯真,当然也是一种自然的老化。
在山顶生活的现场想象他们一生生活的诸多细节,回望生命的这样一种可能,一种与平原上的城市里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非常感慨。他们是极少数,我们是大多数;我们是套在庸常的格式里的凡夫俗子,他们则在付出了我们所不能付出的代价以后,完成了自己高高在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