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丽 | 折芦花赠远
秋风起。
故乡闽东的芦苇在山边、在水边,叠出层层云幛。芦苇是秋冬常见的景致,由夏之盛,到秋之丰饶,岁月递进在年年岁岁与朝朝暮暮之间,用这样一种浪漫方式提醒着长空星辰下的红男绿女,纵使这人间万般美好,但你永远无法拒绝时间。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大概就是自古文人们悲秋的滥觞吧。可恰恰就是那芦苇,盛开时如同白了头的红颜,令人感伤。
诗经里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翻开古老典籍的卷轴,那随秋风摇曳的芦苇,或丛生或成林,摇摇曳曳呀飘飘晃晃,就这么从两千五百年前的诗经泛黄纸页跃于眼前你我的床头小盏之下。你看,这株春绿夏茂秋茫茫的植物,在秦之风物里占据着何其重要的位置,以至于喊出“王于兴师、与子同仇”的老秦人,竟将铁汉柔情最温存的那一隅留给了它——那随风飘摇宛若佳人身段般婀娜的芦苇,是北林晨风中君子所仰慕的伊人啊。
然而我们所迷恋歌颂的芦花并不是芦苇的花。当那些如絮般纷飞,随风入我蓬首的绒毛在秋之天际漫天满地时,其实已经是到了芦花的果实期。那些芦苇果实上包裹着绒毛的柔软小东西一路从秦风的甲衣飘到意中人的青衿。每年八九月份,故乡开始山寒水冷之际,芦苇顶端变红的花穗渐渐抽出绒毛,芦花花序开始了。等到“芦花也似柳花轻”时候,已然是秋雪纷飞,可折枝赠远的芦苇生命末期,也就是你我笔下似雪似白头的古文人的哀愁。
作为一种漫山遍野、南北皆宜的植物,芦苇的存在实在最寻常不过。农人荷锄可以去之,翁媪编帚可以折之,顽童稚子可以戏之。待到人心思情处,筚篥声里擦拭甲胄,崖山之后可寄叹息,甚至南唐词帝都将那一夜孤舟泊在了暮秋的芦花深处,那旧日雕栏玉砌在,却是谁依然吹起明月,聆听女儿温柔。一笛芦苇,从两千多年的古秦国,浩浩荡荡生长到眼前漫山遍野的水泽处。它们是在滚滚红尘中修行的鲜活生命,它们的身姿里遍布平静的力量。隔着几千年兴亡沧桑,它们仍然如此繁衍热烈,却从未想过要从这静静的大地走进熙熙攘攘的人世红尘。每当秋季一轮皓月像梦般洒柔和的芦花深处,泠泠月光如霜,阴影的错落使它们的柔软灵魂被勾勒出来,伸手去触摸,那就是人间的温度。
天地有界,岁月却无疆。我们与这芦花相识于书本,相遇于山野。那一丛丛根植于诗经之中的芦苇,在寒秋时节开花、结果。一层白色绒毛覆盖着种子,在秋风萧瑟里飞往四面八方。待到万物凋零时,那些没有被人们折去插瓶、做帚、赠友的芦花们,也只剩余一根中轴,显得有些落寞。好在芦苇总是成片生长,种子们又富于生机,来年秋天,我们总是会在旧地遇见旧风景。就这样,芦苇的种子在时光流转中飞舞了千年。它曾经历过无数次的雨雨云云楚国亡,一旦它再次落于水之一方,又会生成新的禾本植物,依水而生避世而盛,化成一株平凡的人间草木,见证新的王朝更迭人间繁华。
走过平湖烟雨,转瞬间,沧海桑田。那是公元1290年,词人张炎北上写经,归来时羁留越州。正值清秋,枯林孤岛,落叶是愁。中原大地的靡靡之音将老秦人军鼓喧嚣里的与子同袍都消磨的干净,遗民笔下的山河是一篇写满失落的哀愁。“路过这寻常的秋,我并无珍贵的礼物给朋友。越州的芦苇茫茫荡荡,我带着一身寒秋,登楼远眺的勇气都没有。”张炎带着满眼荒凉,在对过去的留恋里留下千古佳句: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自此以后,芦花仿佛成了伤感的代言人,那一杆芦叶,划开了夏之盛宇秋之悲的分界。
时光一别八百年,眼前又是一个寒秋。我开着车沿途经过304省道,道路两侧是年年岁岁都可相见的芦花纷飞。这些点缀在乡间国道旁的芦苇,依旧是老秦人歌声里的水畔伊人,也依旧带着文人墨客的秋愁。然而眼前人已不是旧时人,我所遇见这些随风摇曳的芦苇,犹如遇见散落在心灵一隅的柔软回忆,只待风一吹,芦花便纷纷飘散,和着流水斜阳的呢喃。闻弦歌而知雅意,暂且停车,落日余晖下走向芦苇丛中看霞光万道,看暮色四合,看星辰万点。
折芦花赠远,我愿永远记住与你初初相对的时光,那样温柔明媚的秋月夜,凉风轻拂。弦月下,一大丛白色花树开得惊心动魄而寂静无声。风一过,芦花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秋月夜下,茫茫芦苇,我点亮星河,与你陷落。
题图:徐龙近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