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雄 | 月明摩霄庵
“山中一宿心如水,消尽红尘四十年。”
这是钱行道《登摩霄绝顶宿普槛上人白云精舍(其二)》中的末尾两句。
登太姥山,已记不清是第几回了。岁月纷飞,大抵人的阅历增厚了,即便熟悉的风景,再一次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最近一次上太姥山,是参加市楹联学会组织的一次采风撰联活动。为寻找创作素材,我翻出周瑞光老先生编著的《太姥文献搜遗》,在上卷的“太姥山志”一辑中读到钱行道的诗歌。
那天将近中午,登临摩霄庵,当天下午就下山了,并未留宿。但钱诗末尾这两句,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深深击中了我,在心湖里荡开圈圈涟漪。
久在樊笼的蝇营狗苟之人,必须上升到一个足够虚空的高处,或许才能将自己从尘埃的裹挟中拽出来。
你看,“一宿”的功课,足以荡涤四十年红尘负累。此种心境,堪谓“心清如水”。从尘嚣风雨,到摩霄明月,这之间的距离,不单是一段脚力付出的过程,更是一次精神淘洗的修炼。
钱行道,字叔达,明朝人,少负文名,苦吟,好客,晚年削发。据此,回味开头所引两句诗,就不难明白钱之人生境界的转换。
无独有偶,另一个诗人黄凤镇也写过一首七律《宿摩霄庵》,尾联说:“几时了却浮生梦,频借摩霄醉衷眠。”细玩之,似乎他尚无法从世网中挣脱,因此才有这样无奈的发问。或许,他在那个喧嚣的人间,还有千丝万缕的放不下与舍不得,所以也只能借诗句来遣闷。
古时道家或佛家中人,绝尘而去,来此方外之地,大抵因了一种勘破,或说一种彻悟,故得大解脱。摩霄庵,又称白云寺,大抵因寺后摩霄峰高耸接云吧,如谢肇淛《摩霄绝顶》中所说的:“月出日没杯中泻,云雾足底奔如马。”细味这两句,不能不佩服谢肇淛驭大于小,化实为虚的视角。与其说是视角的独特,毋宁说是精神的漫游。日月出没杯中,见襟抱之寥廓;云来雾去幻如走马,骋情思之悠游。
谢肇淛,明万历二十年(1529年)进士,入仕后,历游川、陕、湖、广、江、浙各地名山大川,所至皆有吟咏,风格多雄迈苍凉。他曾自号“小草斋主人”“山水劳人”,玩味其号,或可窥其谦卑自牧、亲近自然之心境。
《诗·小雅·巷伯》曰:“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今天我们无法断定谢肇淛晚年之号“山水劳人”一定是来源于此;但是观其一生仕宦,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他都竭忠尽智,恪守职位,因此政声斐然。
谢肇淛又是一位著名的藏书家,自幼颖悟聪敏,好学强记,成年后更是嗜书成癖,任京官时曾常诣首辅叶向高内府抄阅秘府所藏古籍珍、善本,叶曾谑称之为“书淫”。或许正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丰厚积淀与广博经历,为他撰著《五杂俎》、《小草斋诗话》、《太姥山志》、《滇略》等打下坚实的铺垫。
身居庙堂而情寄山水,以出世心为入世事,既在孤峰顶上又在红尘浪里……如此进退如一,鉴往知来,务盈守虚,生命始有大境界。因此,也难怪谢肇淛在《宿摩霄庵》尾联写道:“松风吹醒游仙梦,身在瑶台积翠中。”山之高处易令人致幻,但他及时从游仙梦中醒来了。他的身在尘世之中的理智,仍然清醒着,诚如他在五古《一线天》结尾说的“便欲凭风去,尘踪恐未能”。“尘踪”之羁绊,凡人又如何自己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尘界呢?
四五百年后的今天,回望谢肇淛,官修《明史》仅在卷二八六《文苑二》中郑善夫传之后附了谢肇淛小传,了了四十六字,且多失误,个中缘由,无法参透;好在他有诸多传世之作,吸引着一代又一代读者去探秘。窃以为,相较仕途、政绩,其之藏书、著作之惠泽更为久远。可以说,他以自己的行走、阅读、思考、写作,用文字铸造起一座座奇伟的峰峦,这些可能无法以“摩霄”溢美,但足已让自己从尘俗的洼地脱颖而出,成为后人生命之旅的一种颇可为鉴的参照。
多年前仲夏,曾与友人夜宿摩霄庵顶的电视转播台招待所。陋室晤谈,明月清辉,透过窗棂,撒在地板,隐隐凉意,暂涤世虑,以驰天人之想,乃戏称之“摩霄”。
是的,如此晦明风雨、阴晴不定之人间,总须有一轮明月自在怀;如此平庸泥淖、沟沟坎坎之尘世,必得有一处登高企望星空的驻足。
是为记。
2020年12月6日改定于余闲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