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黄州,便没有苏东坡
也是在一个早春时节,四十五岁的苏轼因乌台诗案,携妻带子从繁华的汴京都城来到了远在湖北黄州的一个荒凉小镇。
一行人顶着风雪艰难地走在贬谪途中,到了春风岭的时候,一座古寺出现在眼前。只见山谷里寺宇差参错落,宝塔巍然耸立,松竹小径迂回伸展,漫山的松柏,在风打雪压下更见其下屈的风骨,山坡上簇簇傲寒绽放的红梅,引发了他的诗情,于是写下了《梅花二首》:
春来幽谷水潺潺,灼烁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字里行间的苏轼,仿佛并不悲观,他没有在烈烈寒风中孤芳自赏,没有深恨如花般不幸的命运,没有魂落清溪,相反地,他意识到了人生不幸之中的大幸。也许是缘于不惑之年的一种精神自觉,同样在流放途中的苏轼和那一年刚“卸甲归田”的陶渊明一样,心中升起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自由畅想,也如同同样在当年春天被流放夜郎的李白,写下《早发白帝城》的诗篇。
的确,摆脱官宦樊笼而得珍贵的自由何尝不是人之大幸呢?
这漫长而痛苦的流放之路上,苏轼终于通达了,清醒了,他在长叹一声之后,无奈而且又不无希翼地敞开胸襟,向新的人生道路迈去。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两首《临江仙》和《卜算子》照见了一个悲观透顶的苏轼,一个初来乍到常常在年载间饱尝饥寒之忧的苏轼。无功无禄、无屋无田、无亲无友……孤独的他,时常自拄竹杖踱至江边,看着江水的上下翻腾,他回顾着自己的人生起伏:
从高朋满座到亲散友离开,从聚众宴饮到对月独饮,从往来酬唱到清诗自吟,从餐饭鱼脍到布衣蔬食,从青霄之上一瞬间跌到了尘泥之中。
他,也从一个达人变成了幽人。除了策杖江边,望云涛渺然,他还钓鱼采药与渔樵杂处。团练副使,一个连居处都无以谋的卑微小官,只能寓居古刹:定惠院中。
在这其间,他随僧蔬食,灰心杜口,从不拜访他人。有时寻溪傍谷、钓鱼采药,有时扁舟草履、放棹江上,有时与渔樵杂处,有时为醉人推骂,也罢,也许渐不为人所识是人生之中值得自喜的一件事罢。
那个当初满腹经纶无一句不尚谈国事的儒士呢?也像当年自忖“道不成,乘桴浮于海”的孔夫子一样,读《易》,韦编三绝,说出“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的话。
他学孔子,续其父未竟之作《易传》,著述《论语说》,以示“穷不忘道,老而能学”之志。有时候,无公务缠身也是人生的一种莫大的幸福。既然已经“泯然众人”矣,不如就安安心心做一个万事无挂于心的众人。他开辟菜园,命名“东坡”,自筑茅庐,题为“雪堂”,甚至亲自下厨,做各色美食。那首流传至今的《猪肉颂》,便活现出一个在人生谷底依旧嬉笑如常的苏东坡。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净洗锅,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
每日早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饱食一顿,畅饮数杯,大醉之后的他则被酒行歌,放杖醉偃。绿草如茵,是他的块枕;临皋清宴,是他的天堂;团团素月,是他的知己;坠露湿衣,是他的欣遇。酒醒了,便蹶然而起,当着月明星稀,唱一首《归去来兮辞》的歌。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这样的幸事,不过偶然为之。更多的时候,他约上几个好友,与之共泛轻舟,游于赤壁之下而已。或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或饮酒乐甚,扣舷而自歌之。
于是,酒与月成了他的真知己。可以无功名利禄,但不可无琼浆玉液,就算穷到了骨头里,也要待春来时候,酿一瓮袅袅生香的好酒。清光活转,银瓶乍泻,好过了世间的悠悠万事。
四年多的时日里,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当属赤壁了。那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光景,让他直生出“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幻觉。
有江水,有明月,有天地,有一个孤独却放空的自我。这个自我,与天地间的所有,共同构成了造物之宝藏。
实在应该感谢当日的“乌台诗案”,送他到人生的巅峰之上。离开了黄州的苏轼,再也写不出黄州的诗,作不出黄州的文,酿不了黄州的酒,在这个难以逾越的至高点上,他可谓是历尽了人生的亿万种欢愉之事。
离开黄州时的苏东坡,已经年近知命,走出大半生涯,归来仍是少年。与其说,苏轼点亮了一个黯淡的黄州,不如说,黄州成就了一个世间少有的苏东坡。没有黄州,便没有苏东坡。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