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选征文.小说】黄振义||送礼（1-3）
编辑/审核：肖龙 总第341期
送 礼
文/黄振义
一、 一股味道
俗话说世上有三难，请客、送礼和借钱。妻子丁红梅最近天天唠叨调动回城的事，平木正为送礼这事烦恼呢。要送礼的对象是他小学老师孟甲午，现任北皖县教育局一把手。
想到孟老师，平木仿佛觉得三十年前的那股味道又串出来了。
1986年的那个清明节，北皖县嘎啦乡泥沟村小学组织五年级的学生去区上的烈士陵园扫墓。平木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大曾骑车带他路过陵园，顺带讲了大英雄彭雪枫打鬼子的故事。陵园松柏苍翠，夕阳下成群的鸟雀盘旋飞落，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尽头，立着一方高高的纪念碑。平木觉得那儿既神秘又新奇，一直想着有机会进里边看看。
可是，甲午老师单单留下他，递了一只马桶和一个粪勺：“木头，陵园那你就别去了。辛苦一下，去把公厕的粪汤给老师挑菜地里吧！先壮壮地，来年也种些土豆！”孟甲午的话让小平木心底一凉，可听到土豆俩字，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去年他家种了亩把地的土豆，收了约莫两千斤。收完土豆那天，大队书记发话了，要他家给大队小灶送十袋，顶四个人全年的河工。他大平阳有类风湿病，干不了河工，去年四个人的河工交给村上三百六。土豆一斤三毛，十袋也就值三百，划得来。
那个年代，土豆可是个好东西，既可当饭，也可当菜。好东西孟老师也喜欢，跟平木说：“木头，听说你家土豆种得好，问问你大，可管弄一袋来尝尝！”平木回去说了，可是他大算算一袋土豆能顶两袋多化肥呢，怪有点舍不得！后来，只是捡卖剩下的小个土豆装了一马篮子，上面放几个大的，让平木送给孟甲午。孟老师咋都不收，说是不用了，大队领导已经给送一大袋了。结果，平木只好灰溜溜地又拎回来了。
平木既失望，又难过，觉得憋屈，但也只得从了。忙活半天，累得大汗淋漓，裤管、鞋子、脸上、身上溅得都是粪汤。后来，尽管娘把衣服、鞋子搁大塘里反复泡过、洗过，又拿胰子香过，他还是觉得有股茅缸里的味往脑子里钻。
平木不喜欢孟甲午，那次出大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听大耳头说，孟老师看雪梅的眼光有点邪劲。平木留意看过，是有点不一样。
大耳头是大队书记的儿子，成绩不咋样，个大好斗，留着那种贼长偏分的香港头，常在校园里耍一条银亮的钢鞭，嗖嗖生风，引得众人围观。他喜欢撩班里的文娱委员雪梅，常去拽她乌溜溜的麻花辫子。
雪梅长得好看，细高个，大眼睛，双眼皮，白净的皮肤一点都不像农村人。那时候平木学校的孩子称呼自己父母，大都是土里土气地喊俺大俺娘，就雪梅洋气，喊俺爸、俺妈。她妈是乡文工团的梆剧名角。雪梅歌唱得好听，全班同学都跟着她学会了那首《一条大河》。
当初孟甲午老师指定大耳头当班长，平木就觉得不服气，要是大家投票，无论成绩还是其他表现，一定是自己。
平阳说，木头啥都别怨，怨你大没本事。
二、老丁的礼金
平木边上楼边胡乱想着往事以及送礼这事，不觉已走到五楼自家门口，苦笑着暗自摇了摇头，开门进屋。
红梅正在客厅剪纸。多年的习惯了，逢二十四节气，只要得空，她都要动手剪一些作品。今儿小满，她剪的是杏儿熟麦儿黄，当年那种麦收时节的忙碌与喜悦跃然之上。
红梅没别的爱好，小时候跟姥姥学得一手剪纸手艺，一张红纸，一把剪刀，什么双龙戏珠、哪吒闹海、观音送子、鲤鱼跃龙门、百鸟朝凤、喜鹊登枝……在她手里就像变戏法似的，三下两下，节日味，民俗趣，风土人情，都在一把剪刀一张红纸下魔法呈现，件件栩栩如生，还获过省民俗大赛优秀奖呢。
见平木回来，红梅边放下手中的伙计，边对儿子说话：“坦坦，作业先自己写着，我跟你爸有事说。”说完，拉着平木进了卧室。
关门后，红梅从衣柜里拿出报纸包着的一包东西，递给平木：“知道咱刚买的房，手头急，这两万块钱是咱爸从退休金里挤出来的，叫你去找找孟局长。我这风湿越来越重了，阴天下雨的在那等公交，疼得钻心，实在受不了。”红梅称呼双方父母的习惯，一方是坦坦爷、坦坦奶，另一方则是咱爸咱妈。平木觉得这其实也是城乡差别，可没法较真。
这几年，随着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大量农村孩子都涌进县城上学，教室不够，老师也紧缺。为补充县城师资力量，教育局对全县教师实行无校籍管理，每年都采取组织说课考评的方式从乡村选调教师。如今红梅已经四十出头了，原本学业基础一般，加上生孩子耽搁与风湿病折磨，没多少心思学习提升，几次考评都名落孙山。
看别人陆续调县城，红梅也是心动。特别是红梅爸受不了老崔的刺激。老崔一见面就膈应，老丁你一辈子恁大的本事，啥时候给梅子调回来啊。崔奋韬和丁孟德早年都是北皖县化肥厂元老级人物，同一个企业的离休干部。知道的人都说钉子和锤子是一辈子死对头，俩人年轻时明里暗里可没少斗，后来也说不好争啥图啥，却成了一种心态和习惯，无论下象棋也好，拉家常也罢，反正见面就掐，一点就着。本来老丁打小就疼红梅这个小棉袄，老崔再一激将，劲头更足了。
三、一次倒霉的送礼
2010年国庆节期间，表姨夫赫明生从临淮县调任北皖县一把手县长，红梅一家都觉得机会来了，合计着啥时候去找一趟表姨。表姨原是临淮县中医院的护士，说是身体不好，内退多年了，可她习惯大家都称呼她为高院长。红梅表哥高建林在无锡开运输公司，财大气粗，对她这位堂姑虽说当面恭称高院长，背后却颇有微词：“啥是身体不好？还不是靠男人的本事！上次安排小孩上实验班，托她请教育上的人吃饭，乖乖，一顿饭喝八两茅台，说身体不好你信？”
2011年正月初九，红梅舅姥爷庆九十大寿。年前，高建林已广邀亲朋好友，在临淮县最豪的梦蝶大酒店大宴宾客，讲明不在乎钱，不收礼光图热闹。因为调动的事，红梅妈早早留着心意，带红梅一起去庆寿。丁红梅第一次见到表姨后，就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虽然高院长是过五十的人了，但衣饰高贵，妆容精致，基本看不出来岁月的痕迹。红梅可算开眼界了。玳瑁发卡，二十四K白金项链，右手缅甸冰种翡翠，左手非洲象牙手镯，两万多的LV手包，表姨跟大家介绍这些时，用着一种鄙睨的眼光搭配了傲娇的声调，似乎她既看不上这些华贵的物件，更看不上围在她身边的众人，她只是自在安然、理所当然地受用着誉美、艳羡与谀媚。
好不容易找机会说了红梅调动地请求。表姨依然是那种眼光和声调：“恁这些人，咋都不知道赫县长天天忙成啥样？全县一百多万人啥心不操能照？”说罢对红梅娘俩轻飘飘地翻眼扫视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边盯着自己的白金钻戒，边用习以为常的腔调说话：“好吧，这个，既然都是亲戚，恁有难为找到我了，等我找时间跟赫县长汇报汇报”。红梅赶紧写了家里电话，连同不无谀媚的笑脸一同递上。高院长依旧没有正眼看人，扭了一下盯着手指的视线，用余光示意红梅把纸条搁手包里。
可等了一年，一直没回音，红梅却咋也忘不了表姨的那个鄙睨的眼神。
又到了新年春节，赫县长慰问企业离休老干部，不经意到了红梅她爸家。照例送一筒挂历和二百块钱慰问金，随行记者拍照，赫县长嘘寒问暖，说化肥厂下岗工人多，历史遗留矛盾复杂，拜托老同志为政府排忧解难，并问可有什么困难需要政府帮助解决。红梅爸借机说，自己年纪大了，希望在乡下教书的女儿能调回身边，并随口说了一句高院长可能也跟您说过吧，咱们还有亲戚呢。赫县长稍一愣，随即回答道：“说过，说过，你看我事情也多，给忘了。回头我问问教育局，亲戚归亲戚，咱按政策规定办，可好？”并转身对旁边的李秘书说：“默然，你记得提醒我一下哈，关心老同志也是我们的一项重要工作嘛。”
一晃又五个月过去了。有一天，红梅爸专门在县政府办楼下等李默然，问了一下那事。李秘书一皱眉，回说：“既然您老和赫县长有亲戚关系，那该恁自己提醒他吧！”红梅爸左思右想，嘱红梅妈专程去了一趟临淮县，一篮子水果下面放着红梅多年积蓄下的一万块钱，附一张写有请托事项和联系电话的纸条。那时小县城四万就够买套房了，原本平木两口子指着再积攒点买房呢。
当晚表姨就来电话了，说老赫已经跟教育局侯局长安排了，过了暑假就可以调县实验小学。老丁还专门包了条软中华，去侯局长办公室求证过。侯局长说：“哎呀，老同志啊，你看这点小事，咋还惊动赫县长，红梅那孩子也符合调动条件，等九月份开学就给统一安排，请您老放心回家等消息”。
教育局长已经给了明确的答复，且用了“您老”俩字，原以为红梅调动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可是，总有节外生枝的事。放暑假后，高院长带着姑娘、姑爷、外孙去澳大利亚旅游十天回来，发现家里被盗了，丢了二十多万现金和不少首饰。本来，赫县长嘱咐这事啥也不说了的。可那伙盗贼又去偷市工商局长家，尚未得手就被抓了现行。盗贼家地窖里翻出了不少名烟名酒、珠宝首饰和美钞、人民币，一时引起各方关注。经审讯，连同赫县长等若干案件一并破解。赫县长因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免职、双规，接受组织审查。
红梅爸明知有变，却不甘心，去问侯局长，答说符合条件的人太多，县里为杜绝腐败现象，研究决定下一步公开招考。报名条件要求三十五周以下，红梅已过三十六了，也一度放弃了进城的想法。
红梅妈觉得倒霉。高院长也说倒霉。
因为需要退赃，高院长去找高建林借钱。这位高总都没等堂姑把话讲完，就先倒了一大堆苦水：“哎呀老姑，你看，老话讲风水轮流转，你不知道恁侄子这可不比前两年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生意难做，当官的难伺候，哪个庙门都得拜，花钱还不一定能办成事来。我公司欠银行八十多万，下个月就到期，正愁得睡不着呢！不是不撑劲，我这也实在是泥菩萨过河啊！恁轻易也不来，今儿别走了，我马上定个饭店。”高院长哪有心思吃闲饭，只好失望地离开了。待高院长一上车，高建林转身就跟别人说：“咦唏，还说她家倒霉！乖孩来，她还觉得亏呢！你看天天玩那一式的，就知道早晚的事，不出事才不正常呢。前几年托她男人承包出租车公司，搁她身上白花十多万啥都不讲了，咋好意思还来借，门都没有！”
让平木想不到的是，那伙盗贼的头目竟然是大耳朵。大耳朵初中毕业后，据说多年一直在外做生意，也挣了不少钱，这两年在城里弄了家超市，媳妇雪梅挂个经理的名头，他自己经常山南海北的不见影，俩口子都是甩手掌柜，主要是聘人打理。谁也想不到，他暗地里竟然还干着这行当！大耳朵这一出事，雪梅一介妇道人家，盘不活生意，超市也不得不转手了。
作者简介：黄振义，安徽利辛人，财务工作者，文学爱好者，《颍州文学》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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