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钟楼在广场边|随笔
钟楼在广场边
王辉明
超市在钟楼下。
周边房子矮,钟楼巍然耸峙,圆顶上的避雷针熠熠生辉。过上过下,就爱仰头望。大地震那年,下午,刚从超市出来,一仰头就望到避雷针在蓝天下猛烈摇晃,脚下大地也随之七拱八翘,人立站不稳,只好下蹲,双手作势伏地。
曾在桥头树林站桩多年,自以为脚下已然生根,可大地不稳,任你站得再稳也无济于事。
超市开门早,晨练的人还没散,黄桷树下那群等活路的人刚把工具箱摆出,超市门口就有了吆喝声。匆匆走过,有人喊:大哥,今天鸡蛋搞活动,买一送一哟。
常在她手上买蛋,知道我喜欢买优惠,见了我,有没有活动都会招呼一声:大哥,今天打折哟;大哥,今天买一盒送四个哟。买一送一,这么大的力度还是头回遇到。
跟超市的人混熟有好处,比如买牛奶,你天天买她的鲜奶,只要有促销活动,即便架上已没有捆绑的奶,你也不知道有活动,她都会为你绑上一大瓶送你。
心中暗自得意,正盘算从超市出来时顺便买一盒鸡蛋,就听到有人从后面紧追上来。立即左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急忙回头,是他。
他叫老陆,人瘦,脸方,颧骨高,头发花白如一蓬乱草。我清晨在桥头树林站桩,他也在。我站浑元桩,他站无极桩,双手相叠置于腹前,右手在上,拇指轻抵,结成禅定印,一站半个时辰。各站各的,站完收功便离去。
时间长了,有时打个招呼,偶尔也聊上几句。他讲起他老婆的表弟,年纪轻轻就修炼有成,已经能够阳神出窍。周游的事还能够验证,就是他在家里讲述的某地发生的事,找当地的人印证,细节竟然一模一样,如同亲历。
他说,鸡蛋搞活动迷惑人,因为很多人分辨不出来,我天天来,仔细看过,促销的蛋有蹊跷。这个牌子的蛋,一般比较小,浅褐色,蛋壳厚实坚硬。
听他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还以为她今天的蛋大个,划得来呢,却没想过蛋壳厚薄。常买这个品种的蛋,的确蛋壳坚硬,磕破都得用点力。
他说,鸡蛋好吃不好吃,下锅煮一个就尝出来了,蛋壳厚不爆壳,火就稍微开大点,蛋白细嫩,蛋黄细润,就是优良鸡蛋。一般的饲料鸡蛋,火稍微大点,蛋壳就爆了,只能开小火,煮出来蛋白既粉且老,蛋黄也不香。
我说,确实,有些蛋壳薄得,稍微用点力就破了,不敢开大火,小火慢煮,煮出来的蛋又很不好吃。
他说,你看她盒里的鸡蛋,个头虽大,但白壳的多,而且直观感觉很薄,前几天看到她们在装盒,见白的多,有些疑惑,就已经掂过,手感明显不同。虽然不敢说是用其他品种冒充,但肯定有问题。我们常常被假象迷惑,这个品种十多块钱一斤,买一送一,好像只要五六块钱一斤,看起便宜,但市场上便宜的蛋就只有五六块钱一斤。
我说,造假的方法五花八门,蛋壳不能弄厚点?
他说,不是不能,要弄厚可以,饲料,管理,都得跟上,成本就上去了。这就不是造假这回事了,是提高质量了。
呵,没想到他对鸡蛋也挺有研究。
认识老陆之前就认识他老婆,只是不知道她是他老婆。
我早晨喜欢去苗圃散步。苗圃以前是花圃,现在是菜园。明媚的朝晖中,每块地都有人在劳作,浇水,施肥,锄草,搭话,野外空旷,嗓门得敞开,不似平时公共场合得装出一副有教养的模样,轻言细语,空旷地有点回音,听着舒服。地里胡豆杆已经割了,包谷长得很好。还有芹菜,鸡毛菜,四季豆,黄豆,烟叶,藤藤菜。田坎边有支红蓼已经开花。
正感叹眼前好一幅城市田园作业图,就看到她在路边菜地锄草,一边跟路人闲聊。
路人以前也种过菜。她问,这几年没看到你了呢?路人说,是有好几年了,女儿生第二胎没请保姆,外孙带大了,这又想回来种菜。她问,地还在吗?路人回答在,隔壁那个帮我经由,种了点包谷。
路人问,你以前好像也在坡那边呢嘛?她回答,是,我来得好早嘛,第一批,当时开的地都在坡那边,那边的土壤好些。路人说,就是觉得你以前的地在那边,那边的地呢?
她回答,没做了,给别人在做,那块地大。路人问,现在苗圃的地都被人瓜分完了,后来的人想要种地,听说要花钱在别人手上盘下来?她回答,是有这回事,不过,我没要钱,地太大,种的菜吃不完,在人少的地方种菜可以,拿到当街在众人面前叫卖就不习惯了,让给别人种,约定好了的,如果我想种了,可以随时把地收回来。这块地是后来开的,小,经由起来不费劲,种的菜够自己吃了。
路人说,你那块地大,随便都可以要个小几千,怎么不要呢?
她摇头,说算了,人家来种地,也是没得办法了,我不过比他们先来,费了点力气,挖掉些石头,把生地种成了熟地罢了。你看那边有个人,也来得早,开了好多块地,自己不种菜,租给别人,找了些钱,这才五十多岁,突然脑梗阻,走路都成这样了。她做了个标准的本山造型,这个样子了,就算给你一万块钱,你拿来做啥子嘛,还是想开点,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路人说,你这么想也对头,钱找得完吗,只是不给钱,种的人也不踏实,怕遇到耍心眼的,把地给你种,你把草锄了种了包谷,收了,桩桩也挖来烧了,地又锄好了,他来看到就说要收回去第二年他要种。
她笑着说,这种事我们做不出来,别人地都整理好了,就让别人再做一年又怎么呢。这家人还好,我地里没种的菜,她地里有,就给我掐一把。这几年,我吃新鲜菜没花钱买过。
后来才知道她就是老陆的老婆。
她说,老陆这人,除了不会找钱,啥都好。喜欢做细木活,还去买了一套工具,做些小摆件,木碗,烟斗,笔筒,放鹅卵石的底座。不为挣钱,就是喜欢,一两个月才做一件,也挣不到钱。动动手,消磨时间,预防老年痴呆,遇到有人也喜欢,就送人,工钱没收,还倒贴木料。别人夸几句,就高兴得不得了。他对数字敏感,可惜原来在集体企业下力,没去搞财会,不然现在也可以找个活路做。我们家里又没得电话本备忘录这些,谁要打电话了,号码都是问他,随口就报出来了。
都市里种菜好多年了。以前是在自家房前屋后,种上几棵葱几根蒜,以应急需。大面积种植却是在拆迁之后。那些大片大片荒芜的废墟无人问津,就有勤快人开垦出来,种上时令蔬菜,既自己吃也卖给别人吃。
他说,老婆看到邻居在苗圃开荒种菜,就跟着去挖了一块菜地。她跟那些人不同,种菜不卖菜,一是自家吃,二是活动筋骨。她以前天天离不开药,又信实中草药,家里常年都备得有药罐子,一年四季飘着中药味。种菜这几年,风吹日晒,人不知不觉就好了,早就没吃药了。
老陆不喜欢种菜,甚至没去过苗圃,但他信佛,还曾拜惟贤为师。记得有几年,他或许是想度我,常带些光碟到树林来,都是讲的一些高僧大德。后来见我兴趣不大才作罢。除了佛法修炼,他最大的乐趣就是逛超市。
弹子石有四五个大型超市,他上午逛一个,下午逛另一个。不是简单地走宽档,即没有目的的闲逛,而是从宽档进到那些货架前,一站一个坑,看货品的品牌包装净重价格,然后再仔细看说明。哪些有添加,哪些没添加,哪些添加可以接受,哪些添加不能接受,几年下来,就逐渐形成了自家采购的清单。了然于胸后,便静静地等着打折。
他说,打折的名堂多。超市的价签分红绿两色,绿的是原价,红的是折价,这个超市不敢明目张胆地造假,但可以操作,就是先提价,过段时间,再降回原价,这时就可以用红色价签了。比如一件酸牛奶,54在卖,49.9在卖,39.9也在卖,我只买39.9的。
经常看到他逛超市,或许让他察觉到我眼神中的疑问,就自我解嘲道,身体不好,膝盖受过伤,走久了痛,不能远足,就在超市里逛,也是个乐趣,遗憾平生没学得什么本事,不能开源,咱就尽量节流,不是不买,该买的还得买,买便宜,买放心,既少花钱又不影响生活品质。
老陆还有一乐趣,就是早中晚一天三次刷朋友圈,每次发五六七八条不等,多的时候一次发过十多条。发得多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发的内容五花八门,时左时右,摇摆不定,相互矛盾,他想的什么?信的什么,站在哪一边?让人捉摸不透。时而以为他在帮自己说话,心生欢喜;时而看他又跑到对面去了,恨得牙痒。
了解他后,我知道他正躲在屏幕后窃笑呢。
他笑着说,你高看我了,没你想的那么叵测,我既没立场,也不论是非,发这些,只是以为各有各的趣味,人们看与不看,看多看少,各有所好,自取其需,皆与我无涉,聪明的自然懂得兼收并蓄。我只转发,从不参言,参言别人未必听,何必参言?
撕裂淆乱之时,向灯向火,争先恐后站队的多了去,散淡小民,不差我一个,就不必跟着去添乱了。至于是否违背常识,是否合乎逻辑,是否给人启迪,只能自己去辨识,想分辨就分辨,不想分辨,稀里糊涂或许更能风风光光一辈子。于是,各种观点的人皆把我当朋友,给我发来他们认为对的消息。当然,有时我转出观点相悖消息时,猜想看的人一脸惊愕,也确实想笑。
进了超市,很快选好自己要买的。我出来了,老陆仍在里面逛。乘扶梯出的超市,没买鸡蛋。喊得再热闹也不买。
路过钟楼,习惯仰头去望。大钟的指针早就不走了,永远停留在十点过五分。
为什么会停在十点过五分呢?
王辉明简介: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先后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